陈寄芳邻三十二,未婚,独居,还没到被放射病或肺病困扰的年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做一份开张吃一年的工作。没钱的时候就晃荡晃荡到警局,手枪往长官的桌上一丢:——阿瑟,今天跑了几个仿生人?他的顶头上司有些厌恶地看着他,又不得不递给他一份通缉名单,陈寄便一手潇洒地夺过,一推大门潇洒的离开警局。大衣的下摆在对流的气浪里飘啊飘。
这都是酒吧里唬人的鬼话。 陈寄通常深夜回家。运气好的时候,这种加班是为了逮一个狡猾的仿生人;不好的时候,是为了应付官僚主义的测试。仿生人猎人们需要例行相互做移情测试。这本来是一个用来分辨人类和仿生人的测试。仿生人一代比一代精致,和人类相比也越来越难以区分。除了砸开那颗脑袋看看里面是集成电路还是软绵绵的絮状灰色流质外,唯二快速确认仿生人的手段便是移情测试和检查印刷的数字编号。比起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对着摄像头和心率仪,对 “您发现您的坐垫是小牛皮做的。 ”做出些生理反应的要求似乎不那么冒犯。
这额外的考核不算加班,拿不了钱。陈寄通常在怨言里结束工作。深夜的城市下了雨,霓虹灯上打出了火星移民的广告。政策福利:每位移民火星的公民都将分到一份带着房子的地产,外加一个仿生人。最近作为福利的仿生人升级到了枢纽6型,最智能的一款,加点小钱还能定制外观。但陈寄对火星移民不感兴趣——纯粹提不起兴趣。广告牌上坐着个性感的仿生人全息投影。陈寄瞟了一眼,大雨模糊了视线,便匆匆往家里赶去。
刚进家门,他便发觉了异常。他快速拉开了灯,掏出风衣里的手枪上膛。他还没来得及环顾一周,就听到了物体落地的声音。
“别开枪。”
餐桌前坐着一个人,举着双手,声音微微颤抖。
陈寄马上把枪口转了过去。那人又抖了一下。陈寄这才闲下心仔细观察这个闯入者。那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比陈寄年轻一些,穿着宽松脏乱的衣服,头发染了最近很流行的白色,扎了个马尾,也有可能是基因工程的结果。谁知道。
陈寄把她从椅子上揪起来,反剪双手按在墙上搜了一遍身。那人被吓得只是发抖,顺服地接收者他的搜查。陈寄搜到一半的时候就认定这不是个仿生人了。能潜伏进入仿生人猎人家里的仿生人多半对自己的体术很自信,倒也不至于这么柔弱。搜到一半的时候李闻朝开口了。
“先生,”她说,“我是个特障人。”
陈寄停了下下来。他把那人的脸掰过来,盯着她的眼睛看。李闻朝躲开了他的目光。“先生,我是个特障人。我叫李闻朝。我饿了。”
陈寄回头看餐桌的地上,那里落了半截没吃完的,昂贵的天然香蕉。
他摊上了个傻子。
陈寄只能暂时将对方安置在家里。那半截昂贵的香蕉被他气恼地丢进了垃圾桶。李闻朝蹲在沙发上,熟练得就像自己家里一样按开了电视。新闻上播报着近期仿生人夺了物资运输船的逃向地球的事故。陈寄走过来看了一眼,李闻朝也看了他一眼。陈寄敏锐低抓住了她的目光,但是李闻朝快速地逃开了。
陈寄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一个傻子。但是李闻朝马上抗议。“我不是傻子。”她说。
“我只是脑子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李闻朝自顾自地开了包零食。“我过不了移情测试。”她说。
电视里响着警局对于民众的警告。陈寄忍不住去摸怀里的枪。
“我不是仿生人,”李闻朝认真的说,“你想查的话可以来看我身上有没有编号。我不介意的。”
陈寄摸枪的手停顿了一下。
李闻朝转过头来,好像在看着他,但是眼神空洞。陈寄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风衣领子看。“你是个仿生人猎人,有枪,有仪器。等你主动要用移情测试查我反而对我没好处。我是特障人,不是傻子。”
陈寄斟酌了片刻。面前的特障人只是伸着脖子,手撑在沙发上,宽松的袖口下露出一截骨头般苍白而脆弱的手腕,不像是做过体力活的四肢,也不像是能杀人的工具。
李闻朝自称不是个傻子,但是陈寄也问不出她的住址。照李闻朝自己的说法,她的家基皮化了。基皮是没用的东西,像是垃圾邮件啊,空火柴盒啊,口香糖包装纸啊,昨天的报纸啊。在你不留心的时候,基皮就会悄悄繁殖,增生,直到占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基皮就是熵增,陈寄反驳,不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吗,生命在于熵减。他觉得李闻朝的住处可能是老化了,破了,倒了,变成废墟。每年老城区都有这么几个例子,要三请四催才能要到政府的修缮补贴,而李闻朝看上去不像是能处理复杂手续的人。不,李闻朝说,基皮是无聊,是无意义,是缺乏目标。正因如此,基皮导致一切的倒塌和失败。陈寄笑了笑,可是基皮不会让人真正的流离失所。但是李闻朝坚持道,会,她说,我就是因为基皮化才不得不逃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李闻朝躺在陈寄家的沙发上。陈寄觉得不能把人丢到大街上,这违背了他不多的良心;但是他也绝不能把自己的房间,或已经变成了仓库的客卧让给不速之客。李闻朝趴在陈寄给他安排的沙发上,布告式地发问:“你不觉得生活额外痛苦吗?”
陈寄用力过猛地拧紧了前额的皮肤,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半侧过身,然后回头。 “当然——”他说,“不。”
李闻朝到不气馁。她继续发问:“你的目的是什么。抓捕第八个仿生人?”
一只电子猫跳到了李闻朝面前的抱枕上。
陈寄说随口说:“买只真猫。”
陈寄对动物没有特别的兴趣,但是陈寄确实攒了一笔钱,而他对一只猫的兴趣要远比移民火星来得大,所以说这到也不算一句假话。这只电子猫是从一个二道贩子手上弄来的,到手就是装配好的而且已经启动,会对着人撒娇,和录像带纪录片上的猫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电子毛会自己觅食,不需要处理卫生,适合陈寄这种作息不规律的受雇佣者。陈寄曾经想要研究电子猫进食的原理,可是电子猫在他面前来无影,去无踪。于是陈寄给电子猫起名叫狄拉克δ,包含了成功观测并分析其行为逻辑,并观察到进食的美好愿望。只可惜这愿望从来没实现。陈寄一向认为,只要是电子生物,便是人造物,即便行为有随机性,但是背后一定有人工逻辑,这使得他对于无法理解狄拉克δ感到气恼;但是如果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真猫,他或许就能够原谅自己不能理解猫的行为这件事了,毕竟,那是一只具有猫的自由意志的活猫,谁能理解猫在想什么呢?可惜地球的环境愈发恶劣,猫的价格也愈发贵了起来。不过,也正是因为攒了一笔钱,他才能养一个没用没了家的闲人;但也因为这个闲人,养猫的目标就得暂时搁置了。
半夜临睡前,陈寄脱掉风衣,解下腋下的枪袋。 他拉开抽屉,照例把手枪往里一丢,将抽屉塞回去;然而他的指尖在镀铜的把手上顿住,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手指松开又握紧,最终拽开抽屉,掏出手枪,检查了保险,最后放在床上,上面盖上枕头。这一夜他的睡得安稳,无梦。
第二天他果然借到了回收仿生人的任务。从火星出逃的几个仿生人都是最新的型号,智商极高,其中有两个女仿生人。陈寄对着照片看了又看,他们和李闻朝都不太相似。但他还是接了回收这两个仿生人的任务,因为其中一个仿生人的线索充分。陈寄叫上了他的老搭档,两个人连同后备箱里的一箱子弹和三把冲锋枪一起驱车前往贫民窟。据线索称这里空掉的房子里突然有了住户。顺着指示他们找到了一处危楼,距离离彻底的基皮化不远。他建议直接翻窗进去,但是搭档严格遵守他平日的工作流程,先是敲门;如果没有人回应的话便可以破门而入,免得万一误闯民宅要走法律程序。陈寄对于他这套习惯不置可否。大多数情况下即使敲了门,他们也需要破门而入,跟何况有一次就因为敲了门,引起了仿生人的警惕,搭档差点被门后的仿生人勒死。他能活到今天纯粹要感谢陈寄枪法了得。
搭档上前敲门,陈寄就在后面架枪;他敲了三遍,终于有人来应门。门把手转动的时候搭档的手伸到了外套里面,他的枪总是别在腰侧,用衣服遮挡。开门的是个女孩,深棕色的头发半披散着,袖口和裤子上有些泥土的污渍,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陈寄挪开了枪口——这不是照片上的仿生人,且多半是个特障人。搭档出示了证件,要进屋搜查,那女孩同意了。她转过身走进入屋内,搭档一低头扶着门框,紧跟了过去。他的右手还在外套里面。他走了两步,拔出手枪,拉开保险。女孩的背影晃了晃。搭档开了第二枪,她便向前倒在地上,血小股地涌出来。陈寄三部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刚要拽住他的搭档,但是扑了个空。搭档蹲了下来,拨开女孩脑后被血液浸湿的头发,露出后颈。陈寄探头一瞧,上面映着一行编号——一份意外的收获。
陈寄回头看他的搭档,搭档推了推眼镜;陈寄翻了个白眼,搭档扯起嘴角。
“了不起,了不起。”陈寄最后说,“火焰金睛,佩服佩服。”
他们在这间废弃的公寓里转了两圈,没有发现更多的仿生人,倒是发现了两颗盆栽,叶片饱满肥厚,苍翠欲滴,显然享受了极佳的照料。没有多余的收获,搭档便找来推车,将仿生人的尸体搬运至后备箱里。他们开了陈寄搭档的车,所以搭档回去复命,而陈寄决定早退。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佣金已经打到了账上。他推开门,电子猫蹲在沙发上,李闻朝蹲在电子猫脚下的地毯上,能量棒的包装袋躺在李闻朝脚下的地板上。李闻朝看了一眼陈寄,挪开眼睛;电子猫喵了一声,小跑过去蹭了蹭他的脚踝。陈寄俯下身撸了它两把,它便跑开了。于是陈寄坐到沙发上原先电子猫的位置上。李闻朝白色的马尾辫搭在后颈上。他伸手拎起她的马尾辫,李闻朝被激得一抖,差点跳起来。她飞快地按住自己的头发——同时也按住了他的手。
“干什么?”她问。
陈寄不置可否。
不过,尽管李闻朝的反应极快,陈寄还是看清楚了。她的脖子干净极了,没有任何标记。
“我今天回收了一个仿生人,”陈寄说,“那个仿生人的编号印在脖子后面。”
“有意思,”李闻朝说,“你们都喜欢把仿生人的标记印在仿生人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陈寄说,“我只是个佣金猎人。”
李闻朝轻巧地跳起来,蹦到沙发上,电子猫给她让了个位置。“难怪你每天都忙得脱不开身。”她说,“真是奇怪,你们希望仿生人安分守己,却又让仿生人以为自己是人类,这也不怪有那么多出逃事件了。”
陈寄继续不置可否。他开始开始翻抽屉,找出开罐器,然后从储物柜里弄出一个罐头来。番茄罐头,富含维生素c。然后是碳水,一小袋见了底的空心粉。他打开电热炉,加上半满水的锅,然后一股脑都倒进去。等待烧水的时候他点了根烟,李闻朝不说话,看着他嘴上的烟忽明忽灭。陈寄随便找了个泛黄的马克杯,往里面点烟灰。
“为什么要抓捕仿生人呢?”李闻朝又问,“他们的寿命也只有四年,反正很快就会死了。”
陈寄转过头来,对上李闻朝亮晶晶的眼睛。他有点被这个问题搞得不厌其烦了:“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赏金猎人而已——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怀疑你是一个仿生人了。”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怀疑。李闻朝却又问:“难道你从来不思考自己做一件事的原因吗?”
陈寄弹掉滤嘴外最后一节烟灰。在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的目的通常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比如说,移民火星。但是在他看来移民火星是一场盛大的骗局。人类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在历史上的错误,毁灭自身,又试图苟延残喘。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如果不思考这些的话,他至少还可以试图死于尘肺病,而不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于是他掐灭了烟,冷笑一声:“你难道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吗?”
李闻朝反驳:“至少我在思考。”
这和他见过的所有特障人都有所不同。陈寄想。他审视了一遍李闻朝,这个人看上去机灵古怪,并且声称自己不是傻子,同时强调自己正在思考,但是她又是一个特障人。这件事听起来就足够荒谬了。鬼知道环境变化造成的基因变异能把人变成什么样子。他一边想着一边将空心粉从锅里捞出来,拌上番茄罐头。李闻朝非常主动地从沙发迁移到了餐桌上,乖顺地等待着投喂。陈寄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还是给李闻朝分发了一份食物。他坐下来,李闻朝默不作声地进食。他试图做同样的事情,然后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一件带血的衬衫。整件事情让他觉得很奇怪——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过于古怪。
直觉告诉他,李闻朝必然不是人类。但是他有没有绝对的证据。跟何况,如果他杀了李闻朝,而李闻朝实际上真的是一个特障人,那就糟糕了。唯一可以证明李闻朝是仿生人的手段,就是检查她身上是否有编号。
所以他问:“睡一个特障人犯法吗?”
李闻朝还在扒拉碗里的空心粉。“不犯法吧。”她说,好像整件事和她无关一样。
陈寄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他其实可以直接把这句话当作性同意的。他觉得这句话的性暗示意味十足。但是他说不上李闻朝算是同意了,或者压根没理解他的问题。他看了一眼李闻朝,李闻朝看了一眼他。他希望自己的眼神代表一个疑问句。李闻朝又低下头去,显得她连眼皮都没抬过似的。陈寄恼怒地抓了抓头发,他很讨厌李闻朝总是表现出一副他捉摸不透的样子。这人的脑子绝对有问题。“我是说,我想睡你,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李闻朝抬起头。“为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
天哪,陈寄简直要抓狂了。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闻朝看着他,她的眼神清澈,表情无辜,有一种漠不关心的超人(ultraman)般的圣洁,这让陈寄觉得自己在为了十个银币出卖耶稣的叛徒,或者要求以性的形式支付房租的收留神隐少女的怪大叔。但是比起强制压制住对方然后扒光衣服检查全身,包括隐私部位,似乎有性同意的性会显得更加的温和。
他的大脑打了结。李闻朝出了声:“嘿,我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天真的青少年。我是一个成年人,有自觉的成年人。尽管我被称为特障人。”
“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她说。
所以性发生了。
他试图显得体贴,因为,如果李闻朝不是一个仿生人的话,他至少想做个好人。毕竟,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性应该发生在卧室里,然后有足够的事后关怀——尤其在陈寄没有发现任何属于仿生人的记号的情况下。但是李闻朝接受了卧室,拒绝事后关怀,她只是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扎好了头发。“不介意我先去洗澡吧?”她说。
陈寄一时失语。“哦,当然可以。”他干巴巴地说。
不管李闻朝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他没有从性活动中获得足够多对于他的关注的话,怎么看都是对他男子气概的一种折损。其实不只是男子气概。在他奔四的年纪中,第一次有人这样轻巧地在他的生命里出现,呈现出足够的信任,却又似乎对他毫不在意。她可以贸贸然地从窗户里闯进来,也可以飘飘然地从门口离去。
但是李闻朝只是从他身上轻巧地跨过去,跳到地上,赤身裸体地打开房门,闪了出去。陈寄没落地坐在床上,抱住了自己的大腿。门喵了一声,狄拉克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跳上床,如同弹簧。它在爬到陈寄身边,约三十厘米的距离,侧身躺下,舔舐起自己的毛发。就好像它是一直真猫一样。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陈寄心想,他其实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可以做。
当李闻朝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陈寄已经摆好了他的移情测试测试套装。带血的衬衫和李闻朝的衣服已经躺在滚筒洗衣机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他把这套装备组装好,放在餐桌上。靠近他的那侧放了显示屏,厚厚的测试手册的一端靠在餐桌上,另一端靠在自己的小腹上,倾斜地卡在身体和桌子之间。李闻朝用毛巾擦着头发,穿着陈寄宽大的T恤,赤脚走进餐厅。“你没有吹风机。”她抱怨道。
陈寄翻了个白眼。我不会预计到有一个长头发的人随机地进入我的公寓,与我同居,他在心里说。但是他只是站起来,绅士地拉开了餐桌对面的椅子——那段的桌子上摆放着可以套在头上的探测器,摄像头对着瞳孔,测试血压和心率的则需要绑在手腕上。李闻朝挑了挑眉毛。“你知道我通过不了测试。”她说。
陈寄耸了耸肩。“我也没说你不是人。”他说,以一种故作轻佻的语气,“我就不能——只是——出于好奇吗?”
李闻朝又露出了那种近乎非人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优雅地坐下,熟练地将仪器绑在自己身上。“开始吧。”她说。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陈寄问。
“很不错,正常的雾霾天,霓虹灯在黄色的沙尘下显现出丁达尔效应,我喜欢在这种天气里站在大楼的顶端,眺望日落。你家的阳台也不错。”她回答。
指针没有波动。
“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看书,捡电子垃圾拼装小玩意儿,去天台看日落。”
指针没有波动。
“你的钱包是小羊皮做的。”
“哦,挺好的。你知道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因为我没有钱包。”
指针没有波动。没有共情能力的表示。
“昨天燕子撞死在了你卧室的窗子上。”
“真希望我们还有活的燕子,或者我有卧室,或者我的地下室有窗户。”
指针依然没有波动。
他换了个问法。“如果你的母亲死了,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知道这件事,”她咯咯地笑了,“我们不熟,她不理解我。我们早就不再联系了。”
指针保持静止。他应该说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吗?
他灵光一现。“你发现你的地毯是我的皮做的。”
李闻朝又笑了一声。“这不是题库里的题,不是吗?”她反问,“可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是说,人皮不可能做成地毯。人皮上没有毛发。”
指针像是水泥立柱一般沉默。
“假如我被仿生人杀掉了呢?”
“不可能。你的体术很强,很厉害,”她说,“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你的事迹。这是表扬。”
指针如同金字塔般矗立,它似乎要久立至这个文明的消失,下个文明的诞生。
“我不愿意去火星,一年之后,我得了肺病,死了。”
“这不可能。”李闻朝说。但是指针开始疯狂跳动。
“嘿,”陈寄说,“它动了。”
“什么?”李闻朝问,尾音上扬,“它居然还能动。”她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
“我没必要骗你。”陈寄说。“如果你能让它动起来的话,为什么不用这种方法糊弄过去。”
陈寄极其熟悉这套设备。仿生人猎人也需要定期接受测试,以防他们被仿生人顶替。但是陈寄是优秀猎人,所以考核对他而言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轮到他做被测的时候,他会请搭档直接问他等级最高的问题。当然,他也懒得思考那些有关于早已灭绝的动物,或者他根本就不存在的家人的无聊问题。所以这个时候他通常会给自己想象一个真正和自己有联系的人——情感上的联系——不止是公事公办的搭档。指针通常会遵循他的意愿,摇摆起来。
他试图把这套方案教给李闻朝。李闻朝摇了摇头,开始拆自己身上的探测器,小心地放在桌上。“我拒绝,”她说,“其实我还挺喜欢作为特障人的身份的。当然,这并不代表着我喜欢移情测试。我觉得它并不能准确地区分人与非人。或者说,人与非人之间真的存在明确的界限吗?说不定,更加先进的仿生人能够通过移情测试,只是那些公司没有告诉我们而已。”
“仿生人和人类有区别。我和人类有区别。你和我也有区别。”陈寄说。
“我和你没有区别。”她轻声说,“整体不代表个体。”
“这听起来有逻辑谬误。”陈寄说。
李闻朝不说话了。良久,她站起来,去洗衣机里翻烘干好的衣服。当着陈寄的面,她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陈寄的衣服。然后换上自己的,皱皱巴巴的,有补丁的,运动套装。
“我要走了,”她一遍穿衣服一边说,先是打底衫,然后是运动裤,运动外套, “感谢你这两天的照顾。”穿袜子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袜子挂在半只脚上,轻声说:“我不去火星,我去更远的地方,你要跟着我走吗。”
“什么?”陈寄说,“可是,我有自己的工作。”
“确实。”李闻朝说,她走到大门口,拉开了房门。“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她说。
“你是一个仿生人,你的编号在左眼下眼睑内部。你的生产批次在三年前,你还有一年的寿命。”
“还有,”她说,“德拉克δ,它是一只真正的猫。”
李闻朝关上了门。陈寄在原地,愣了两秒。狄拉克δ摇着尾巴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轻巧地跳上他的膝盖。陈寄揉了两把猫的头,把他放在地上,然后开始收拾桌上的仪器。他不打算去厕所的镜子前检查自己眼睑上的编号。明天,太阳还将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