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六岁,陈寄也十六岁。非常糟糕,我每天都想死。陈寄则不然,他每天顶撞老师,挑衅同学,在讨厌的课上睡觉,显得活泼而健康。更加糟糕的是,我们俩的成绩都还不错,所以这一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后来陈寄告诉我他因此被母亲拉到医院检查多动症,当然,什么都没查出来。这是后话。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太熟悉。我当时在做一个研究课题,煞有介事地找同学做访谈。我赶时髦地做了一些性别研究相关的东西,所以我逮到了陈寄做研究。说实话,他的一些言论时常让我整个人从性别到性取向感到轻微地被冒犯,但是又不是被传统价值观侵袭的冒犯。所以他成为了我访谈名单上的必选项。
开始访谈前我准备了录音笔,陈寄的叙述相当地有逻辑,他确实很擅长辩论,我很喜欢他这一点;当然有的话语像是先有结论后补充过程的诡辩,我不喜欢这种内容服务于形式的东西。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更何况我是采访人,我只能进行苏格拉底式的追问。而终于,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出了真心话。
“你说的性别,性取向,都没有意义。”他往椅背上一靠,翘起椅子,阳光穿过背后高墙上的玻璃窗明晃晃地刺在他脸上,“所有东西都是被人类捏造的概念,一切东西都没有意义。”
我的手肘放在我们之间的方形木桌上,大拇指肚摩擦着桌底的粗糙的木刺。那个一直在的心里盘旋的问题脱口而出:“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那一年非常糟糕,我每天都想死,因为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什么,中年危机提前三十年降临到了我的头上,堂堂正正地嘲讽我这个不愁吃穿的现代人类的精神危机,亦或者是教导我青春期的激素水平变化足以导致精神病这一话题。在这样的精神刺激下,我觉得不想死的人都很蠢,可我的同龄人们都快乐的活着。陈寄不一样,我觉得他是一个聪明人,我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意义。”他说。
我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我找到了一个同类。
“换个问法,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探索宇宙,或者追求化学极乐。”他脱口而出。
我当时想要站起来,越过桌子握住他的手。但是我只是说:“我也是。”
这足够了。
陈寄的椅子回到了地面上,他靠向桌子,整个人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不喜欢和人对视,但是我强迫着自己,盯着他的眼睛。对峙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收回,转而开始把玩桌上的录音笔,摩擦着每一个按钮,然后看着我。我没有阻止他,安静地看他想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应该录像,这样,如果我们中有任何一个人自杀,这段影像可以作为纪录片的素材。”
好主意。
摄影机是二手货,家庭手持式摄影机,用sd卡储存。画质不是我考虑的重点,内存才是。如果要同时拍摄两个人的话,需要用书本磊起来,放在上面,再把显示屏拧过来,看人物是否入画。我们没有三脚架,没有专业摄影机。我们只有一句玩笑话。同样根据这个约定,陈寄也得拍我。他有另外一台稍微新一些的摄影机。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用手机拍摄,内容上传到云端。
其实这样的相处非常奇怪。在访谈前我们完全不熟,访谈后却成了彼此的传记专家。我不知道一部纪录片需要什么内容,所以我尽可能多拍摄素材。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整日待在陈寄的身边,时刻准备开机。相比起来,陈寄的拍摄更加轻松。他通常把手机夹在支架上,对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然后点击录制按钮,接着开始和我漫无目的地聊天。从评价老师的教学方式,到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拍摄如同无形的绳索捆住我们二人,我们被一英尺的麻绳拴住腰部,但又不能接触彼此的身体,留有礼貌的空间,完全复刻了行为艺术项目。尽管我们的行为本质就行为艺术项目。
陈寄喜欢拍摄我们讨论的样子。我喜欢拍他安静的样子。其实陈寄出人意料的安静。辩论之外的他多数时候戴着耳机听电子音乐,白色的头套式耳机,洪流般巨大的音量从海绵垫和耳朵的缝隙里泄露出来。我举着摄像机,他把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校服的领口因此变得不在平整。他转过头来,盯着摄像机里的观众。“有什么好拍的?”他问。
陈寄会抽烟。学校禁烟,他就故意站在学校门口抽,把烟蒂丢在入口处保安室门口的地面上。我抽他的二手烟,举起摄像机拍他抽烟的行为。保安一定对此困惑不解,但是看到我举着摄像机,不好上前阻拦。一台小小的摄影机,给一切不合理的行为赋予了意义。他抽完了烟,丢在地上,没有踩灭;我的镜头追随者地上忽明忽暗的烟蒂。
我突然想:如果我没有在拍摄,他会在校门口抽烟吗?
有时候我觉得陈寄在对着镜头说话,而不是在对着我说话。当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会突然像是从一片死寂中活了过来一样,就好像中场休息的演员,只等待着“三,二,一,开机”便会重新回到表演的情绪里来。他说笑话,他大声背诵公式,他活泼得像是课上和老师对骂的那个陈寄。有的时候我忍不住提醒他,我们拍的是纪录片,不是电影,如果拍不出来他日常的状态,这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他却反驳,到底是日常的他更加像他,还是他希望成为的那个他更加像他?表演是否又是真实的一部分?我们对此争论不休。对于我自己的论点,我其实有些心虚,因为在此之前,我不是一个喜欢留下记录的人。日记也好,社交媒体也好,一切的记录都太刻意了,留有表演的成分。我最憎恶虚假。但是先在,在开始争论前,我会喊一句停,然后架起摄像机。
涉及到一个哲学问题:痛苦是否应该被表达?若表达,观众是谁?我的伤疤在左手上臂。痛苦,无法被表达的痛苦,既然无法被表达,那么就不应该被表达出来,何故要在身体上留下刻痕?如果表达出来,为何要将其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不愿被人发觉?坐在咨询室里,一轮又一轮地分析完毕后,我对着咨询师说,划痕的动机来源于自我表达的冲动;咨询师说,你可以写下来,画下来,给情绪一个出口。可是他找错了关键。
关键的关键在于:痛苦无法被描述。痛苦和存在无法分割,如同佛学将时间和存在绑定。我痛苦,我存在。
而陈寄的虎口常年贴着彩色的卡通创可贴。我曾经笑他在买创可贴上一定花了不少钱,因为他每过几天就得换一个。他不置可否。我的镜头也曾经对准他的创可贴,但是他从来没有将创可贴摘下来过。陈寄就是这样,表演出一副喧宾夺主大惊小怪的模样,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其下是什么。
我们的拍摄素材就这样堆积了两年,堆积在我的一张一张sd卡里和他不断扩容的云盘里。没有任何人去剪辑素材——我们就这样活到了毕业。如果所有的素材剪辑成电影,那么我sd卡应该能剪辑出脱口秀喜剧片,而他的云盘里应该能剪辑出默片:我不习惯在镜头面前说话,整整两年都是。而且我自认为自己对于拍摄这件事要比陈寄更加认真负责。所以要是我死在陈寄前头,那会很不划算的。
为了让这个计划更加公平,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邀请他来到我家里。我说,你把手机拿出来,对着我,录像。他照做。
我在镜头里对他说,把整个人都拍进去,他说好,后退两步。然后我开始解开衬衫的扣子。从领口到腰部到袖口,然后是皮带。陈寄问,还要继续拍吗。我说继续。我又说我没说停不许停。他说好。我把裤子脱掉,内衣脱掉。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陈寄的眼睛紧盯着屏幕,时不时手动对焦。我转了一圈,我的左手上臂外侧布满疤痕和增生,肋骨随着呼吸在如同篆刻般呈现在皮肤上。陈寄问,这种东西可以通过审核吗?他还看着屏幕。所以我盯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那很重要吗?
后来的大学,我们没有见过面。
再次见面是在研究所。他依旧外向,健谈,朝气蓬勃;我依旧内向,安静,死气沉沉。我们好像莫名其妙长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成年人——一种拥有良好的社会适应性,另外一种恨不得马上大隐隐于市。在我没有见到他的那几年里他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社会意义上的男性,可以称兄道弟,可以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正式地握手,即使是在非专业场合,可以游刃有余地把自己放置于社交的台面上,如同展销会上的商品。
研究所算是有一定的保密成分,我和他也不再一个课题组,能够碰面的时间除了偶然的整所的庆祝活动,就只有跑到阳台上抽烟的机会。当我偷偷从工位跑出来,在阳台上点着一支烟的时候,他从我身后闪出来,轻巧地迈着步伐,轻佻地掏出烟盒,单手打开,用嘴叼出一根,然后换到右手上。
“嘿,借个火。”他说。
我不相信他没有打火机。然而他凑上前,逼到我的面前,烟叼在嘴里,戳着我的烟上明灭的火花,烟灰被戳掉了一节,落在了他的连帽衫上;他深吸一口气,引燃了自己的烟;他过分的像一个没有完全社会化的高中生。
重申:我已经不再是抑郁的高中生。再次重申:我和陈寄已经不慎相熟,或者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传统意义上的熟悉过。但是当陈寄问“还拍吗?”的时候,我没有反问“拍什么?”而是说“好。”
好。
我们不再是16岁,没有了那种等某一人自杀后就剪出纪录片投到电影节的想法。更何况我们的生活和政治性质的保密沾了边,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见天日。我默契地没问陈寄拍摄的理由。
我和他忙里偷闲地在休息室喝咖啡,他笑我吃得太少,没有运动量。周末拽着我去郊区徒步。但是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选择的路径几乎是散步。陈寄举着GoPro镜头,看起来像是拍vlog的时髦游客。我在写着“禁止采摘”的牌子前停下,掐下告示牌下面长着的蒲公英。我对陈寄说真遗憾,他们并不会被告示牌保护。陈寄说:“等攒够首付,我想在郊区买套联排别墅。就像是示范区的样板房,带个小花园。”
我问:“然后呢?”
“结婚生子,周末带孩子来徒步。”他自嘲般地笑了,“还有什么选项?不过是像所有正常人那样生活。”
“你也可以选择将私人物品压缩到四个行李箱里。”我说,“如果房租涨价,我能在半天内打包好所有的行李出发。”
我以为我是更加擅长应对随机性的那个,陈寄说,他的手臂肌肉健硕,拿着GoPro也不会颤抖,如果换做是我,恐怕需要再加一个稳定器。你从小似乎就是那种有二十套备选方案的人。我确实有,我说,我的公寓里确实放了四个32寸的行李箱。如果你是蒲公英,就要随时做好被掐碎了落地发芽的准备。我的长发被漂成了白色,发尾被双氧水漂断了。如果我很在意头发的长度,应该去接发,但是我并不太在意这些。如同我不在意我的肉体在何处漂泊。何为自由,自由是成为自己的不动产。
陈寄长大了,这使得我愈发地需要包容他的观点,如同当年在访谈时的那样,我尽力做到公平,公正,去除自己的个人观点,去除自己尖锐的脾气。他也如被时间的水流冲刷的愈发平整,但是偶然的冒犯变成了淤青下的钝痛。他举着手机给我的演讲的排练拍摄录像。讲完后他兴奋地走上前来。嘿,要我说,你准能评上这次的最佳报告者奖。哦,很难说,我耸肩。为什么?上次我做了这种质量的报告就拿奖了——为什么,因为他们说我的发型更像是搞艺术的,嗯,物理学的里的艺术家,不男不女的,印象不好。或许你应该让步一下,搞搞发型什么的,没那么重要。没那么重要?我们真应该把这段录下来,该死。
你说什么?陈寄问。
我是说,这是典型的顺男特权。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存在方式?
过了两天,陈寄过来和我道歉,他说他注册了一个线上的性别研究课程。嘿,我笑着说,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性教育。“我们”这个词包括你。你有没有忘记?天,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是,我的陈寄去哪里了?别装了,你还举着手机拍摄,你还在这里。
他忽然咧开了嘴,眉头拧起,鼻子折叠,几乎是一个狰狞的表情,但是下一秒消失了。我还在这里。他说。
我还在这里。我每天要吃五种不同的药片。如果我们没有一人自杀的话,那我应该会因为肾衰竭死在陈寄前头。这是痛苦的仪式,我其实不认为化学物质能消解真正的痛苦,但是我依旧遵医嘱服用,每日献祭肾小球的仪式。我当着陈寄的面从铝箔板上把药物扣下来分装,我引导着他的镜头:这是周一,这是周二……这是时间。我觉得很滑稽,如果存在一名观众,那就需要用这种浅显的方式来证明我的存在。但是我并不认同这种符号系统,但是这是唯一能让人看懂的方式。万一陈寄那天辞职了要去当导演,那么这一段还可以当成刻奇的素材。从这一点上我还是相当体贴的,我给陈寄找了一条非常好的职业规划。
但是我知道陈寄不会偏离他的道路。如同我不会走到那条常人会走的路上去。我今年二十七岁了,我打耳洞,纹身,染发,抽烟,当研究助理,当精神病,看起来割裂的人生是我把我人生整合出的唯一出路。或许有一天我会自杀,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会把陈寄叫出来喝酒,然后对着镜头痛骂这个世界。我还是很喜欢陈寄,不管他如何使我感到钝痛,但是他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16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们若即若离,是拴在一根麻绳上的行为艺术家,这一点,我不会看错。
然后,陈寄自杀了。
他把留有所有录像的网盘账户和密码留给了我,然后,死了。
他的遗书给了父母,遗产当然也得交给父母处理。不过辨认遗体的是我。我拍了他太多次,所以就算他黏在研究所楼下的柏油路上我也能认出来。他们说这是由于精神疾病导致的死亡,他们说你其实很久之前就开始服用成瘾性药物,但是你藏得太好了,没有人发觉。他们说是因为社会给你的压力导致你的死亡,让你在幻觉中翻越了阳台,这点我认可。但是我知道,你的自杀计划在16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跨越了漫长的11年,终于给虚无主义交出了答卷。但是你藏得太好,我没发现。
嘿,陈寄,欢迎加入27岁俱乐部,你死了,但是我还得像杂草一样活着。很高兴你找到了你的出路,可是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