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朝没有想到言约真的打算砍掉他的手。事情发生在一切尘埃落定了之后,他依旧作为顾问参加陈寄的宴会——或者说商业会议。一群圣骑士从天而降,要很礼貌地请他出去。他不会当着一群商人的面强硬地拒绝全副武装的骑士。更何况他很清楚这个命令来源于谁,言约已经正式地接管了自由城的教区,而他身上的这些案子总是要有个了结,死灵法术的施法痕迹太过明显,落在言约手里总好过落在别的牧师的手里。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直接地杀死任何人,这样他至少有辩论的理由,这使得当圣骑士们宣布要带走他而不是陈寄的时候他反而松了一口气。然而陈寄显得极为紧张,他以李闻朝是他的顾问的理由宣传这件起案件应该由商会处理。但骑士们显然有备而来,李闻朝并不效忠于三大王国中任何一位国王或领主,也不是任何一个教会的信徒,也并非跟随商队进入自由城,严格来说属于黑户,而黑户中的死灵法师当然应该交由教会处理。陈寄再巧舌如簧也无法说服有令在身的虔诚的骑士。在僵持之下做出最终决定的还是李闻朝,此后他无数次为自己这个轻率的决定感到后悔。
第一天他就被关到了教堂底下的禁闭室里。此时他更加能确定这道命令背后的发出者是言约,因为禁闭室的条件比监狱好了太多,有一张还算舒服的床,甚至还有可以用来会客的桌椅。守卫会按时送来食物。但他很快发现了不适之处:这里设有强力的禁止释咒的结界,最简易的魔法在这里都会失效。房间里没有窗户,送饭的守卫始终沉默不语,煤油灯永远明亮。他不能熄灭唯一的光源,因为他没有任何点火的工具。往常,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手势,但如今守卫对他的所有要求保持沉默。他先是要求暂时黑暗,然后他学会了用被子蒙住头睡觉;接下来,然后开始用手占着水默写奥术式打发时间;最后他开始怀疑守卫是否有一条健全的舌头或者声带,因为他很明显能对李闻朝的问题做出反应,却始终无动于衷。后来他才迟钝地意识到死灵法师在教会是多么邪恶的存在。最终他开始等待这张会客桌发挥作用,他开始耐心地等待言约的到来。他确信这是他被安排在这间屋子里的唯一的理由。但是直到他被送上宗教法庭,会客桌都没有履行过它的义务。
他被押送进了法庭,他看到言约坐在审判席的最上方,巨大的圣像画立在他的身后,他转过身虔诚地率领众人祷告。李闻朝安静地站着,回想起刚刚来到自由城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是来自荒野的年轻法师,没有身份,对荒野外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被言约搭救后就住在这件教堂里面。教士和骑士们给他腾了一个房间,这时他就常常看到言约祷告。他观察言约的祷词,甚至辩论、质疑他的信仰。教会不欢迎无信者,尤其不欢迎无信的法师,但是李闻朝不认为一名圣骑士并不必然会厌恶一名法师,就好像从奥术的元理上来说并不存在严格的系派区分界限。所以他没有想到言约对他罪行的惩罚是砍去右手。而他的罪名则是死灵法师,毫无疑问,他应该在一开始就想到的,这使得他没有任何为自己辩护的余地。这个审判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毫无疑问地引用了法典,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就连押送他的圣骑士都压低了声音祝贺他的幸运,因为法典里的另一句话足够送他上火刑架,但言约选择了另一句,并且引经据典,使得宣判的结果毫无质疑的余地。这让李闻朝觉得他疯了。他觉得所有人都疯了,对法师而言砍掉手和脑袋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高声提出异议。
但没有人接收他的异议,言约用一种歉疚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以为自己感到愤怒,但是实际上他感到困惑。他发觉自己一直有这样的一种困惑,从他认识言约开始这种困惑就一直存在,只是言约总是很温和的施以援手,而他自己总是将对于奥术之外的困惑悬置一旁。再后来他开始受雇于陈寄,他总是有要事处理,这种困惑显得不那么重要,不重要到近乎不存在的地步。但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会凭空地消失,困惑一直存在。他们对于教义和奥术的争论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结论。李闻朝发觉他一直都不理解言约,或者说,他从来都不理解教会;更加极端一些,他不理解奥术之外的一切事物。他不理解为什么人们认为砍掉法师的手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不理解为什么砍掉死灵法师的手更是对他的怜悯。
审判结束陈寄终于能够来看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说。陈寄能找到愿意治疗他的牧师,他有足够的钱来说服神术给他一个奇迹,只是就算奇迹也不能让他的手愈合如初。李闻朝有很多的问题想问,但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感到很疲倦。他最后决定讲述他的梦境。他总是梦见雾气中巨大的金属器械。他在齿轮和摆锤的边缘行走,躲避着轰鸣的噪音和灼热的蒸汽。他看不清机械的全貌,他不知道机械的原理,他也不知道机械为何运行,所以他一直再往机械的中心走去。一开始他从机械的边缘坠入深渊,后来他开始向深处进发。他被卷进巨大的齿轮碾成肉酱,被摆锤击碎,被灼热的蒸汽烫伤,然而他始终对机械一无所知。最后一次他因为机械巨大的噪音失声痛哭。陈寄对此沉默不语。他说他会尽量医好李闻朝的手,这件事中他又不可推卸的责任,等这件事完成后再做其他的计划。
行刑的那天他终于见到言约。他再次提出异议,甚至不惜搬出往日的情分,这让他感到不适,但这次事关重大,他不得不这样做。言约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他说这是法典的条文,说这是神的意志,说这是惯例,说这不是情感能够撼摇的决断。李闻朝问他是否希望自己死去。言约摇了摇头,他说他向来将李闻朝当作一位可敬的朋友,所以他绝不期待他的死亡,他甚至希望李闻朝能获得幸福。只是,他说,你要知道,做一名法师,这终究不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从认识你开始我就为你感到惋惜,现在我很高兴你能够走上正确的道路,这会使人痛苦,但这是值得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说他会保证李闻朝的手能被医治好,只会确保他的双手不会灵活到可以施法而已。至于之后的生计,不论李闻朝想要做什么,言约都可以以一名朋友的身份向他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大的帮助。
李闻朝只是看着他,他张了张嘴,但是失去了说话的力气。言约继续说着,一边说一边抽出佩剑。李闻朝原先以为他只是来监督行刑的,但是他对次毫不意外,他感到格外的平静,因为他不会对言约的任何举动感到意外。言约说,赌咒发誓是没用的,我了解你,我的朋友,我知道奥术对你有多重要,所以再这件事上我不会相信你。李闻朝看到双手剑厚重的剑身砍进了肉里,他忘了是否有人按着他,也忘了是否有等待急救的牧师。他听到言约说,你也许会恨我。他也听到言约对他说很快就会结束。然后是第二下,他的手彻底和手臂分开来,鲜血这时候才流出来,他这时候开始困惑与自己为什么没有感到疼痛,又忽然觉得言约不可能再砍掉他的手的同时和他说这么多话,他还困惑与自己为什么还在思考。但是很快痛觉如海浪般将他击倒,在他昏迷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