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打算为自己的恋师癖搬十万字砖写出来的东西
第一部分
1
陈寄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影响了他一生的事情。其一,像所有刚刚觉醒的小哨兵那样,收到了共和国军事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哨兵的觉醒是混乱而危险的,而他的父母只是普通民众,对于哨兵的护理几乎一无所知。觉醒意味着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过分复杂。极其细微的摩擦声突然间变得和交谈一般清晰,房间里若隐若现的气味变得恶心得难以忍受,日常穿着衣物也会引发严重的过敏。好在他的父母他们很快就将自己儿子觉醒为哨兵这件事汇报了上去,而层区哨兵办很快就送来了特制的贴身衣物、耳塞、护目镜,又详细地嘱咐了他的父母注意事项:保证清淡而营养丰富的饮食,收音机调到白噪音专用频道,注意休息,尽量不要有情绪波动。
当然,一切的护理手段都是治标不治本。没有向导的引导,哨兵很难顺利渡过觉醒期。哨兵办的工作人员离开后,陈寄的父母就开始为他收拾行李。两天后,他收到了军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几乎所有的共和国的哨兵和向导们都是军人,而接受国家的特殊照料与培养,是一份殊遇,也是小哨兵们唯一的选择。
其二,在驶向军校的装甲车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地上的世界。
那个时候,他和一群同城的小哨兵窝在同一辆运输车里。这场旅途并不舒适,路途颠簸。一群觉醒期的哨兵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力,又相互干扰,敏锐的感官早就被折磨得过分疲惫。这个时候,陈寄忽然想要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在这之前,陈寄所能达到的最接近于地面的地方是地下城的三层,市民公共活动区,距离他家所在的层区约有二十层的距离,只有节日的时候他才会乘主电梯前往那里。再往上就是军事区了。共和国是一个在世界大战后漫长的核冬天中,含放射性尘埃的灰雪之下,于地下掩体中建立起的国家。私自离开地下城是绝对禁止的。他对于地面的认知仅限于课堂上教师们的幻灯片和人们口口相传的秘闻。
运输车的窗帘是遮掩着的。他只要爬上窗户边的箱子,就可以够到把手,挪开窗户上固定的木板。这个想法让他的精神重新活跃了起来,一个全新的想法或多或少地将他的注意力从令人烦躁的感官刺激上转移了。他站起来,扒上木箱的棱,蹬地一跃而起就翻了上去,木箱轻轻地嘎吱了一声。这声响显然在小哨兵之间引起了微妙的骚动。很快就有人朝陈寄挥手,叫他下来。
但陈寄坚持着去够把手,窗户掀开了一条缝,刺眼的雪光照了进来,今天是个罕见的晴天。他被不期的光芒晃了眼,然后感觉有人在不断地轻拍他的小腿,叫他赶快把窗户关上。陈寄眼前还是一片片黑色的影子,他暗暗地恼火着,便把那只催促着他的手踢向一边。
“你自己上来关就是了。”他说。
下一秒那只手拖着他的脚踝把他拽到了地上。陈寄差点没有站稳,一个拳头朝他挥来。明锐的感官终于起了正面的作用,他本能地闪开,几乎躲过了那一拳。随后气急败坏的叫骂传来:“你有病啊?”
陈寄毫不客气地地问候了那位哨兵的全家,在对方想要拽住自己的领子的时候回敬了一拳。其余的小哨兵们很快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忙不迭地劝和,把他俩拽开。几个教官从另一节车厢赶来,插在两人中间。
“严肃批评!还没到学校就开始违反纪律,开始打架斗殴了?你们团结友爱的精神呢?一人记一次过,到学校都给我写检讨!”
“是他挑的事!”那位哨兵挣了两下,终究还是被拽住了,转而愤愤地喊道,“他开的窗子,凭什么叫我也写检讨!”
陈寄瞥了一眼,那个同龄的哨兵没戴护目镜,额前过长的碎发几乎戳到眼睛里,又戴了副口罩,看不清楚面相;再向下看,胸口挂着的名牌上写了“范文之”三个大字。他撇了撇嘴:“那也是这位范同学先动的手啊。我这算是正当防卫,总不能由着他揍我吧?”
他回过头,范文之依旧瞪着他,这让他感到愈发的烦躁。“再说了,谁叫你自己不戴护目镜呢?我看其他人好像对晒晒太阳这件事,都没什么意见吧?”
范文之显然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教官眉间的丘壑显然正随着他们的争吵持续增长着。陈寄悄悄地将实现从教官的脸上挪开,等待他的怒意再一次爆发。但是没有。一只手越过了那名教官的肩膀,拍了拍。教官回过头去,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好啦,觉醒期的哨兵,冲动易怒,攻击性强,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很正常。”
教官的表情松了松,略微侧身,一个很显眼的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岁出头,在一众教官里显得格外年轻,又穿了一身和灰绿色格格不入的灰白色军服;个子不是很高,方才站在教官身后完全没瞧见此人踪影,而现在陈寄只要微微抬头就能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明明那人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但是在分神的瞬间,他觉得那个人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半蹲着,几乎是有些冒犯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但是回过神,那人依旧站定在几步之外,表情淡得像是白水一般,对教官嘱咐着。这让他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
白衣人偏了偏头。“右边那个,范文之对吧?你的口罩不是哨兵特供纺织品,容易过敏,建议你摘了。车上有多余的护目镜,你问你们教官要一副。”
陈寄问:“你是哪方面的专业人士?”
白衣人愣了一下。他惊讶地看了一眼教官,教官看对着陈寄努努嘴,于是他又回过头看陈寄,似乎在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我是向导。”他言简意赅地总结,“穿浅灰色制服的都是向导。”
白衣人又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太确定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继续补充道:“向导就是,专门处理哨兵的人。”
陈寄刚想反驳说自己并不是连向导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以及再怎么说哨兵也得是被向导辅助,而不是被处理。但是那个向导马上回头对带队的教官说:“这个,叫陈寄的小孩,我刚刚简单地探查了一下,觉醒的时间应该比较长,状态不是很好。”
教官突然变得很紧张,问他具体的风险。
向导说:“这就很难说了。首先重度感官过载不一定导致惊恐发作,惊恐发作也不必然导致精神暴动,精神暴动也不一定导致意识迷失。但是在具体的人身上风险不是能够用百分比估计的,出事了就是一,没出事就是零。不管他或许也没事,但是我们承担得起这个风险吗?”
向导顿了顿,然后宣布:“我要给他做精神疏导。”
旁边另一名绿衣教官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这些小孩都没受过训练的,还没搭建精神领域,现在就做疏导,万一出了点什么事……”
“没事,”向导摇了摇头,“我负责。”
他仰起头注视着拦着他的教官。几个哨兵教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几个人摇了摇头,于是过了片刻那人的手松了下来,耸了耸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背过身去。向导走上前,站在陈寄正前方。
教官说:“好吧。那你稍等片刻,我去把后车厢清理出来给你们零时用。”
“不,”向导说,“就这里,只是简单的处理,足够了。”
接着他半蹲下来,摘掉陈寄的护目镜,插进他胸前的口袋里。也正在此时,陈寄注意到他宽檐军帽下的头发长过了他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在后脑随意地扎了起来,这显然是不符合军队纪律的;随后他又在向导的鬓发里敏锐地发现了几道不符合他年龄的白发,像是向导本人一样扎眼。他还未细想,向导的指尖就按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几乎是虚虚地捧着他的脸颊。陈寄觉得这个姿势像极了哄小孩;他又想起来面前这个年轻的向导方才确实称呼自己为“小孩”。
向导开口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接受精神疏导,我会用精神触须入侵你的意识,可能会不太舒服,但不会造成实际的健康危害。因为你还没有构建精神领域,所以我只会简单地对你的感官认知进行调节,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现在闭上眼睛,幻想一个光球,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东西;我没有说结束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东西上面,并且尽量放松,明白了吗?”
陈寄点了点头。很快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被他人入侵了,他的脑子里似乎多出了一块不受自己控制的区域,像是挖掘记忆一般,不断地抛出感知的片段。在数十秒内他承受了他这短暂的一生里听过最嘈杂的噪音和最辣的滋味,但是最难以忽视或者说承受的是陌生的异物感。但是这一切转瞬即逝。他听到有人说停。他睁开眼睛,而向导已经松开手,站起身。扶着车厢立了一会儿。陈寄眨了眨眼睛,这些天里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轻松过;他依旧能够听到装甲车履带碾碎冰茬的声音,但是那种声音目前变得没有那么使人烦躁了;而一旁脱掉口罩戴上护目镜的范文之,此时此刻也没有那么的令人厌烦了。
他正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感谢的时候,向导幽幽的声音传来:“不过,检讨,还是得写的。”
2
“所以说,你已经接受过精神疏导了?在来学校的路上?”
袁榕波突然拔高了声音,情绪激动地两脚一蹬,差点掀翻椅子摔倒在地上。
他面前的陈寄连忙拽了他一把,这使得他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具象化出的思维空间像是被一阵微风拂过的泡泡一样,啪的一声破灭了。这让他对这位新室友一惊一诧的反应十分不满。
这是他们这批觉醒期的哨兵到达学城的第一周。学城是共和国七城之中最小的地下城,于20年加入共和国。据说其在战前曾经是某个研究所的地下实验室兼掩体,在核战爆发之际保留下了珍贵的科研资料及器械,因此被划为了共和国的教育以及科技中心,共和国唯一的大学设立于此处,因此获名学城。而学城位于共和国领土的中央,几乎不承担边防的职责,因此这几十年来哨兵向导组成的特种队伍逐渐替代常部队成为了学城主要的安保力量,而学城军事区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哨兵向导特区。
只可惜,陈寄还尚且未能领教一下学城的风采,就被马不停蹄地丢进了军事专科学校开始封闭式预科课程。而在通过考核之前,他们甚至不能离开学校的白噪区。
而考核的标准,则是成功地塑造出精神领域的雏形,一个能够被向导的精神触须探测到的精神领域,继而接受第一次疏导。袁榕波说,接受精神疏导是哨兵渡过觉醒期最关键的一步。即便他们还不能够构建精神屏障,但通过定期接受精神疏导,他们就能够像是觉醒之前那样正常生活了——至少可以在军事区里自由活动。
共和国七城的结构大致相同,顶部三层由于辐射水平过高,一般都作为仓库或军事训练场所使用,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民众是禁止使用中央电梯前往顶部楼层的。40年代,哨兵向导作为一种先天神经疾病突然爆发之时,医生们对于这些时不时会陷入狂暴的病人束手无策,最终将他们集中隔离于军事区,却意外发现了他们免疫辐射的体质。因此在87年后,也就是哨兵向导正式去病化并义务服兵役之时起,军事区成为了他们集中生活工作的场所。
而军事专科学校位于学城的军事特区内,创建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与位于首都的军师学院不同,军事专科学校并非供军官进修的军事院校,从创建之初便是训练哨兵与向导这些特殊兵种的教育机构。而陈寄和袁榕波正处于军事区二层A区的哨兵分校区内。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放的白噪音将他们敏锐的听觉包裹起来;食堂供应精心搭配过营养的三餐,对于常人来说味道寡淡,但是对于哨兵而言恰到好处;就连床品都是使用珍贵的植物面料制成的。在一切凭票定量供应的地下城,这可是相当大的特权了。陈寄忍不住咂舌,哨兵几乎一切不便之处,都能够在这种资源的倾斜下被抚平,仅仅成为一种异于常人特质。
这样的生活是之前的陈寄无法想象的。但袁榕波不同,他虽然与陈寄同龄,也是同期的哨兵学员,但他是哨兵与向导结合的产物,出生在学城军事区内。觉醒于他而言是一种必然,这套体系对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他的轻车熟路让陈寄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窘迫。
但这种窘迫的境遇很快被打破了。那时陈寄和袁榕波正在宿舍里,按照预科课程中的指示,努力地试图构建精神领域。陈寄略微领先一步,在袁榕波还在摸索着凝聚精神力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构建出一个大致的空间了,只是尚未能将其稳定下来。
精神力是个相当奇怪的东西,只有哨兵和向导可以操控精神力,也只有哨兵和向导会受到精神力的影响。目前最新的假说认为精神力本质上是源于哨兵向导具有的特殊器官发出的电磁波之间的干涉。即使袁榕波不是向导,只是一个尚处于觉醒期的哨兵,他同样能够感受到陈寄精神领域的出现。因此他马上要求陈寄把所有的技巧和心得倾囊相授。这很大程度上满足了陈寄的自尊心,他马上将自己的经验吹的玄乎其玄,试图以此胜过他的新朋友。
但陈寄没有告诉袁榕波的是,除了按照预科课程中描述的方法,努力地汇聚精神力,他还试图同时重现运输车上那个向导为他疏导时的感受,主动地抛出记忆的片段。很难说这是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直觉上,陈寄觉得那名向导为他做的事情与精神领域之间有着些许的联系。
然而就此之后,陈寄构筑精神领域的进度出现了停滞。他依旧每日按照课程表参与培训,讲座,学习基础的哨兵医学知识,跟随教官熟悉校内的训练仪器,军校的生活似乎逐渐步入正轨。但唯独在构建精神领域一事上,他依旧同几日前一样,难以维持其稳定的形态。
“又不是非得有精神领域才能接受疏导,”陈寄抱怨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方才略有雏形的精神领域经历了再一次的破灭,他只得尝试从头开始。“为什么非得要求我们在两周之内就建一个出来。”
“你上课的时候睡着了吧,”袁榕波随口说,“精神疏导本质上是修补加固精神领域;没有精神领域,何来精神疏导一说。“
陈寄说:“其实,我已经接受过一次疏导了。”
陈寄说:“效果确实不错。感官过载的症状减轻了很多,现在我不戴护目镜也没事。”
陈寄说:“我去你别那么激动,我好不容易捏出来的空间又被你搞没了。”
袁榕波将他的椅子重新立好,忽略了最后一句话,郑重地说:“不可能。疏导的本质是对于哨兵的精神领域进行整理。我妈说她给我爸疏导的过程就是把我爸精神领域里出现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好,再把不健康的东西扔掉,差不多就这样。反正,你得有一个精神领域让向导的精神触须进去。”
陈寄坚持道:“但是那个向导确实进入了我的意识,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精神触须?”
袁榕波立即反驳:“不可能,我妈说精神领域是向导必要的操作平台。不通过精神领域直接进入意识和把激光刀直接打到脑子里一样危险。”
陈寄说:“说不定是你妈的水平不够过关,而我碰到的那个向导恰好水平特别高超呢?”
“你可以质疑我的一切,”袁榕波说,“但你不能质疑我妈的专业水平。再说了,连首席向导都没有办法越过精神领域直接进行疏导。”
“你也可以质疑我的一切,”陈寄说,“但我发誓他确实对我做了精神疏导。而且你的逻辑有问题,首席不行不代表其他的向导不行,在不同的领域总有人术业有专攻。你对这方面了解得更多,总能举出这么一两个例子吧。”
袁榕波答道:“我只听说过最传奇的向导也只是不通过结合就能疏导精神暴动的哨兵。最近有个荒野调查小组遭遇了暴风雪,中断了和学城之间的无线电联络。结果两个星期后那个组的向导一个人带着三个精神暴动边缘的哨兵回到了学城。那些哨兵之后接受了后续的精神疏导和疗养,目前已经完全恢复。据说在断联期间那个向导通过持续不断将哨兵从暴动状态拉回来维持他们的状况,同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找到了安全返回的路线,回来后直接晋升一级。这已经算是相当特殊的案例了,但是你说的那种,我是完全没听说过的;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没有进行疏导,只是对你做了心理暗示,让你以为你被疏导了。”
此后无论陈寄如何反驳,袁榕波都坚持他的心理暗示理论。很快这一争锋相对争论随着他们顺利建立稳定的精神领域后少了很多火药味。在医务室接受了精神疏导后,陈寄不得不承认这些向导的精神疏导确实如同袁榕波所说,如同在精神领域中玩沙盘游戏一般,缓慢地对他的空间进行整理,和他先前在运输车上经历的相去甚远。相较起来,运输车上那个有些古怪的向导所做的甚至可以用粗暴来形容。而正式开学后,忙碌的课业和训练以及数不胜数的新鲜事物使得他们将先前的争论抛之脑后。
直到某天上午,一个穿着灰白色军服的教官走进教室。他刚进入教室的时候陈寄立刻就认出他是运输车上那个向导。他只穿了衬衫,没有戴帽子,发型变成了规矩的短发,只是和学员们相比还是稍长了一些。在哨兵敏锐的视力下,几根无伤大雅的白发隔着半个教室依旧清晰可见。陈寄戳了戳身旁的袁榕波,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向导已经站到讲台前示意学生们安静下来。
“各位同学们好,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名向导,也是你们这一年内唯一一位任教的向导。坦率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担任教师的职务。所以希望我们可以互相合作,尽量愉快地共渡这一年。谢谢。”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教室里略微有了一些骚动,陈寄乘机想要向袁榕波指认,却看到袁榕波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压低了声音,磕磕绊绊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就是我之前说的,不通过结合就能疏导精神暴动的哨兵的,二十二岁就晋升上尉的向导,李闻朝。”
3
陈寄还没有来得及回味过来这几个字的分量。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位叫做李闻朝的向导低下头,翻了翻手上的教案,看了一眼讲台下的学生,然后才转身往黑板上写了一个李字。“叫我李老师就行。”他说。
讲台下起了一片不小的骚动。趁着这个机会陈寄对袁榕波说:“就是他。”
袁榕波的嘴唇蠕动了几下,陈寄听见了几个不慎礼貌的感叹词。“我信,我信。”他在桌上抬起双手投降道。
李闻朝正站在黑板边上,似乎在等学生们安静下来。这时候角落里有人大着胆子问:“你是李闻朝吗?”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李老师,李教官,我知道各位现在待遇等同列兵军衔,不过这里是学校,以教学为目的,不必用军衔称呼,私下里也不行军礼。”向导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不允许直接称呼全名,明白吗?”
提问的学生闭口不言。李闻朝说:“很好,现在我相信大家都已经认可了课堂的规则。我相信大家可能都会有一定的疑惑,作为哨兵,为什么会有一节由向导来教授的课程呢?这个答案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
“简单地说,是因为哨兵和向导之间有这相辅相成的关系。我们这群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群被赋予哨兵和向导这两个名称之前,首先是作为一种精神病患存在的。这也就是说,在没有哨兵和向导相互配合的前提下,你们拥有的天赋是首先会以缺陷的形式体现。相信大家在觉醒的过程中都体会到了这一点。
“哨兵和向导都拥有自己的精神领域。相对而言,向导的精神领域较为稳定,而哨兵的精神领域较为混乱。在精神疏导技术得到发展之前,只能通过向导和哨兵的结合来实现疏导。而现在,由于通用疏导技术的发展,大部分的精神疏导并不需要以结合作为前提,只对于暴动状态的哨兵,只能通过结合的方法进行抢救——提问?”
陈寄注意到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听说李老师可以不同过结合来为精神暴动的哨兵进行疏导?”
“首先纠正一个错误,”李闻朝回答,“我没有抢救过处于精神暴动中的哨兵,那是处于精神暴动边缘的哨兵。其次,这并不是泛用的技术,甚至不能称其为疏导。最后,对于我自己而言,这也是一次冒险的尝试。毕竟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和三个哨兵同时结合。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角落里的小哨兵一脸期待地问:“那么老师是用什么方法来防止哨兵进一步陷入狂暴状态的呢?”
李闻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其他的学生,叹了口气,把教案和粉笔放回讲台上。“好吧,那么有谁愿意当志愿者来配合我做一个有一定侵入性的演示?”他略微抬高了声音。然而台下 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他补充道:“我保证这很安全。”
陈寄看得出袁榕波犹豫着有些蠢蠢欲动,但是他决定不给自己朋友这个机会。他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可以。”他说。
下一秒他便感到浑身麻痹,一股力量温和而小心点包围住了他刚刚建立的精神领域,然后渗透了进去,但是他来不及细想,因为他本来打算要走到讲台前的,但是他此时此刻动弹不得。于此同时还有一个柔软而灵活的重物盘在了他身上。他往身上瞟去,看到一只硕大的绵软的棕褐色多臂的软体动物扒在自己身上,像是一只长满了吸盘的巨大蜘蛛,紧紧地将他缠住。下一秒,章鱼放开了他,同时他感觉到那种包围着他的精神领域的力量消失了。陈寄扶着课桌踉跄了一下,没让自己跌回座位里面。这确实不是精神疏导,但是和这个向导精神疏导的风格一致——安全,有效,但是实在是叫人受着不太舒服。
而那只奇怪的软体动物在半空中游动了几下后便消失了。“基本就是这样,”李闻朝说,“以精神向导作为基础来对哨兵进行一定的控制。这次也很感谢你的配合,陈寄,你可以坐下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李闻朝说,“那么我们就继续这节课的内容了。”
陈寄刚坐下来,就听见袁榕波小声地问:“当教具的感觉怎么样?”
“很神奇,但是不太好。”陈寄承认。
这句话换来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回应。“还好我没有举手。” 袁榕波说,“用精神向导来控制哨兵,这也太简单粗暴了,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呢。”
陈寄本来想说,他感觉到的绝对不止是那只软体动物对自己的控制。但是他又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所以只是随意地回答了几句。然而袁榕波越说越兴奋,“不过,向导拥有这么大的,还能控制住哨兵的精神向导还是相当罕见的呢,而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动物。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陈寄只好摇头。然而这个时候李闻朝突然停止了讲课,敲了敲讲台。“陈寄。”他说。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袁榕波安静了下来。陈寄蹬了袁榕波一眼,不再出声。
“复杂地说,”李闻朝换到了下一个话题,“虽然从目前来看,哨兵是作为战斗的主力存在,而向导多被认为承担后勤的工作。但是在未来,如何提升向导在作战和探索中的直接作用是一个值得研究课题。
“众所周知,向导被分为以下几种类别:医疗型,通讯型,攻击型,还有比较综合的辅助型——问题?”
陈寄看见李闻朝用教案往自己这个方向一指,他一惊,随后看见袁榕波放下了举起的手站了起来:“李老师,你好像说错了。”
李闻朝说:“你展开讲?”
袁榕波回答:“我记得似乎没有攻击型向导这个分类呀?”
“很好,”李闻朝说,陈寄看到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手中的教案,“请坐,三种向导类型的划分是从99年到127年——也就是今年——的标准。攻击型向导是最新的划分标准中添加的一项。”
袁榕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更新的标准呢?”
李闻朝沉吟了片刻。“理论上来说,这个划分会加入128年后版本的教科书里。不过最近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是上周提交的报告……大约,最早,这周五研究院应该会发通告,这就能算是更新了标准了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又说道:“现在时间来不及了,但是如果你们想要具体了解什么是攻击型向导,可以周五下午来办公室找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闻朝没有等到问题,因为下课铃现在响了起来。他拿起教案,飞快地从消失在了门口。
教室沉默了片刻便喧闹起来。“我们赚大了!”袁榕波欢呼道,“这可是话题性人物!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被安排到学校里上课。你不能表现得激动一点吗,你看看其他人!”
这群年轻的哨兵里确实充满了一股热烈的庆祝氛围。陈寄不太能够融入到这股欢乐的浪潮里去,他原先就对李闻朝过去的故事一无所知,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很难有直观的感受。只是一次精神疏导和一次演示,着实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啊,”他顺着袁榕波的话说,“我其实很激动,你没有看出来而已。”
但是说到一半,他又不屑于和众人发表同样的意见,于是又补充道:“但是其实那个李闻朝,讲课也一般啦。你看,他还要拿个讲稿……”
袁榕波紧张地看一眼他,不反驳,也没做声,陈寄奇怪地停顿了片刻,正要继续。这时候有人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课桌。
“你的检讨呢?”李闻朝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从后门饶了回来。显然没有引起学生们的注意。陈寄哑然,实际上,他早就把检讨这件事抛掷脑后了。他本来想要给出一个解释,比如说他确实忘了,比如说来到学校之后没有教官向他提起过这件事。但是他看着李闻朝,滑倒了嘴边,变成了:“你怎么剪头发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老师?”
李闻朝看了他一眼,说:“检讨明天下午四点之前,交到我的办公室来。”
陈寄问:“那范文之呢?”
“范文之昨天就交了。”李闻朝说,转身离开。
陈寄松了一口气,他对袁榕波比划了一个埋怨的眼神。但是当他还在挤眉弄眼的时候,李闻朝忽然又折返回来。
“交检讨的时候,”他说,“麻烦你帮忙按照座位整理一份你们班学生的名单,一并交给我,可以吗?”
陈寄一愣,随即想起来,李闻朝确实没有叫过除了他之外,其他学生的名字。
4
陈寄的检讨倒是写得规规矩矩,只是其中不含一点真情实感。依照着过去的经验,老师多半不会认真看学生的检讨。 他把凑够字数的检讨交上去后,李闻朝确实也没有当着他的面查看,反而示意他坐下。
就陈寄来看,这间办公室显得相当冷清,有标准配套的桌椅和生物荧光台灯,角落里面放了急救箱,屋顶挂了播放白噪音的音响,墙面贴了浅棕色的壁纸。这是标准的疏导室的配置,几乎没有私人物品。尤其当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时候,他更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作为病人的哨兵设置的,而不是一间提供给向导的办公室。
待他坐下后,李闻朝问:“上次课,我在演示之后,讲了什么内容?”
陈寄一时语塞,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一点片段,只好试探性地问:“精神领域?”
李闻朝又问:“精神领域核心是由什么构成的?”
陈寄坦率地回答:“我不知道。”
李闻朝楞了几秒。“你们都十六七岁了,我想我不需要强调上课要认真听课的问题。”他说,“你们现在学得内容都是和未来息息相关的。”他停顿了一下,一只手往肩膀后面探了一下,最终搭在脖子上。陈寄看到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但是这个微小的笑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话你应该听不少老师说过了,可是我想强调的是,哨兵的伤亡率并不低。你现在学到的每一个知识点都和你与你未来的搭档的生存有着不可或缺的关系。”
“所以,“李闻朝总结道,“上课听讲还是很重要的。”
他看着陈寄,说不上责备,倒是显出一种坦诚。陈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李闻朝突然引入的话题将气氛引导到了一种介于严肃和非严肃之间的氛围。他不擅长应对这种气氛。但是此时此刻,他拥有属于学生的特权——教师似乎天然又引导对话的责任,于是他保持沉默,目光飘到李闻朝的肩膀上。那里少了他第一次见到李闻朝时的长发,他还尚未习惯这种差异。
李闻朝停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精神领域的核心是意象。意象是精神疏导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在精神领域中根据人的经历,记忆形成的形象。理论上来说,如果对于精神领域的掌控足够的话,一个人可以对于自己的精神领域做出伪装;但是即便如此,精神领域也必然存在一个核心,我们无法对于核心做出伪装,就好像一个人可以带上面具,但是面具之下必然存在真实的自我一样。这样说能够理解吗?”
陈寄习惯性地提问:“那要是有人偏要对于核心进行伪装呢?”
“最多只能对于核心进行隐藏,”李闻朝说,“相当于在核心外面套一层壳子,但是如果进入到壳子内部,一样能找到未经伪装的意象。你可以通过这个意象分析出这个人的性格,也可以通过破坏意象来造成精神攻击。保护好核心相当重要的。”
这是个相当令人满意的回答,至少陈寄再挑不出什么可以提问的内容了。于是他留下了名单便告辞离开了。他刚刚走出办公室,李闻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想你会把今天我们讨论的问题和你的同桌讨论的吧?”陈寄回过头去,看见李闻朝朝着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他的手上还握着笔,习惯性地扣了扣桌面。
没过多久,陈寄就发现这个办公室成为了一个相当热闹的地点。李闻朝除了教学之外,也兼有给学生们进行精神疏导的职责,每周都设置有一些预约的名额,总是被蹲点守候的学生们一抢而空。按照那些蹲点抢名额的学生们的说法,李闻朝的精神疏导手法确实和校医室其他的向导有所不同。别的向导多半是先循循善诱,接着引导他们进入冥想状态,然后进入精神领域翻找收拾一番。但是李闻朝不同,他的疏导让人感觉并不舒服,但是胜在速度极快,且李闻朝虽然进入了他们的精神空间,但给人的感觉并非侵入私人的隐私空间,而是莫名其妙地就完成了疏导。虽然李闻朝疏导一次之后维持的时间不像是其他向导那样长久,但是由于他不需要窥探到哨兵的想法,导致不少人都愿意找他疏导。
也正因为如此,陈寄从来没有成功预约上李闻朝的疏导时间,反而是袁榕波成功了一次,回来后还兴奋地对着陈寄评价了一番。
陈寄也不觉得意外,他不是那种会蹲点抢某个向导的疏导名额的人。他的心里总隐约觉得这种事情是不必要做的。而且二来,李闻朝的预约名额不多,且每周都有浮动的可能性。他打听过李闻朝的工作内容。李闻朝的工作其实以向导的教学为主,据说给高年级的学生开了一个特色课程,给他们教的这节课反而是个不太重要的通识课,能留给精神疏导的时间确实不多。
可是尽管如此,李闻朝备课确实认真,除了照本宣科的内容外又加了不少拓展的内容。只是这种认真所带来的课堂效果并不是那么受到学生欢迎。李闻朝讲课,往往一开口便开始讲解具体内容,不含任何背景和引入。而这具体的内容往往和课本内容完全一致,而讲解的语气也相当书面,陈寄几乎都怀疑李闻朝每日都拿着他的讲稿在念,和他第一堂课上侃侃而谈的模样相去甚远。但一旦李闻朝将讲稿卷成筒状,忽而开始谈论那些并非课本所要求掌握的内容,他便自然地开始滔滔不绝,他会提到荒野,提到如何躲避荒野里的变异生物,提到在荒废的遗迹里回收战前留下的设备。他也会提到对于疏导技术的原理和最新进展,讲到激动的时候忍不住在黑板上开始圈圈画画,但是讲完后又附上:这是我的个人理解,并不是教科书里的内容;可能是错的,你们考试的时候不要这么写。这样的授课风格苦了不少学生,但是陈寄缺听得津津有味。课堂有限的时间限制了李闻朝的发挥,虽然陈寄约不到李闻朝的精神疏导,但是不妨碍他拦住准时下课的李闻朝,留下一串串问题。好在李闻朝对他总是有问必答,陈寄想,这也算是当李闻朝学生的好处之一吧。
就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李闻朝突然宣布,他要在原先的课堂内容里加一节精神对抗的实践课。
所谓精神对抗,就是李闻朝对于学生们进行精神攻击,学生进行防御。按照学生成功防御而不至于让李闻朝进入到精神空间的时间记分。作为奖励,前三名可以在期末考试中加分。
陈寄猜测这节实践课的设置多少有李闻朝听到了学生们的抱怨的成分在。哨兵们的课程多数是体能训练,实战演练这种实操型的课程,而李闻朝教授的内容是纯理论性的,难免让这群半大小子们感到无聊。再者,李闻朝早早就布置了期末作业的内容——写一篇五页长的向导技术应用文献综述,这次的加分也是在学生的抱怨下小小的让步。
“我们在课堂上已经讲解过精神攻击的原理了。这一次,只需要你们尽量把精神力集中在精神屏障上进行加固。为了保证公平,我不会使用任何技巧,而且会尽量将精神力的力度控制在一致的水平。”李闻朝说,他的手中比起平时多了一个秒表。为了这堂课,他把教室里的桌椅重新排列,在中间空出了一块空地,供被试的学生和他站立。
按照抽签的顺序,第一个接受测试的正好是范文之。虽然说是精神对抗测试,但是实际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李闻朝站在范文之的面前,看着他,说了一句“开始”便按动秒表。整个教室随着这一声开始陷入一种凝神屏息的氛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忽然范文之踉跄了一下,李闻朝马上伸手去扶他,又按下了秒表。
“十秒零五,”李闻朝说,“很不错的成绩,去写到黑板上吧。”
教室又是一整窃窃私语。“十秒钟。”袁榕波对陈寄咬耳朵道,“这也太短了吧。”
李闻朝敲了敲讲台。“安静。”他说,“下一位是谁,自己到教室中间来。”
实际情况其实确如李闻朝所说,十秒是一个不错的成绩,接下来的几位学生在李闻朝手下坚持的时间几乎都只有五到七秒左右。陈寄因此有些按耐不住,对他而言,前三名加分倒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不甘于居人之后,尤其是范文之。在这种场合下他未免要争强好胜一番。
只是,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打破范文之的记录呢。
5
精神力,可以分为精神向导和精神领域两部分。而在精神领域内,又可以分成精神屏障和精神触须两部分。一个人可以调用的精神力总额如同一个人的体力,虽然可以通过锻炼提高,但是总额总是有限的。在精神力的三个部分中,精神向导是精神力的外延具有远程的攻击能力,而精神触须则具有静距离的攻击能力,而精神屏障则彻底是防御措施。按照李闻朝对于精神攻击的定义,精神攻击是一种对于精神领域侵入并造成破坏的行为;精神疏导本身是一种侵入性行为,那么如果在侵入之后,不进行疏导,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这就是精神攻击了。
这也就是说,李闻朝在测试中所做的,并不是真正的精神攻击,顶多是使用精神触须来进行侵入精神领域的行为而已。
想到这里,陈寄很快有了主意。 他等待着。很快,黑板上的名字和数字增加了不少,李闻朝点了他的名字。他站起来,往教室中心走去。
李闻朝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按了两下秒表的按钮,归了零,然后问:“准备好了吗?”
陈寄觉得此时他应该笑一下;于是他这么做了。“准备好了。”他说。
下一秒,李闻朝扣动拇指,按下按钮。紧接着,精神力如同海啸般扑来,陈寄几乎能够听到精神力带起的风声。但是他知道这只是巨大的精神力带来的错觉,精神力并不会影响普通物质。而与此同时,另外一道精神力则朝着反方向袭取。
陈寄的策略并不复杂。首先,李闻朝有一只庞大的精神向导,这必然占据了他精神力的很大一部分;其次,小哨兵们在他的精神触须的施压下撑不过十秒,那么就表明他在精神触须上也分配了不少精神力。那么这样一来,李闻朝在精神屏障上应该并没有留存多少精神力储备。更重要的是,陈寄依稀记得,精神屏障最初的作用是哨兵用来防御外界的干扰,而向导则并不需要时时刻刻都维持着强力的精神屏障。
而今天只是教学过程中的一次小小考核,即便李闻朝维持着精神屏障,也不见得相当牢靠,凭着他自己的全力一击,说不定可以突破李闻朝的精神屏障。因此,他只要比李闻朝提前发动精神力,就有以进攻代替防御的可能性。
虽然李闻朝不会对他进行真正的精神攻击,但是他可以对李闻朝的精神领域产生一定的干扰。这样,无论如何,李闻朝都必须停下来先处理自己精神领域内的情况,在对他的精神领域进行攻击。
这样一来,就达到了拖延时间的效果。
所以他没有做任何的防御,而是将所有的精神力都化为精神触须。在李闻朝刚刚准备按下秒表的时候,便发起了攻击。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他人的精神屏障。精神屏障和他的精神力想接触的时候,发出了兵刃相接一般共振的嗡鸣。当然,这并不是真实的声音,只有他和李闻朝能感受到就是了。果然,李闻朝并未在精神屏障上做很大的准备。他将精神力集中于一点,那个屏障像是冰糖壳子化了一个洞口那样,顺利地让他通过了。
然后,他看见了一片雪原。
一片寂静的黑雪。
就如同他在来到学城的那天在装甲车的窗户里看到的那样,灰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而不远处,一座木屋孤零零地立在这漫天的雪里。陈寄不是向导,没有接受过精神疏导的训练,虽然说知道要在李闻朝的精神领域内做出一些干扰,却也不清楚应该做什么。但是时间紧迫,他朝着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色跑去。
然而在陈寄快要跑到木屋的时候,他被绊倒了。他摸到地上有一个坚硬的东西。但是它不应该是坚硬的,因为当陈寄将绊倒他的东西拿到面前的时候,发现那是一张纸。
当然,精神领域并不遵循现实世界的物理法则,一切都只是精神空间的主人心中的幻影,被一张纸绊倒也不足为奇。
陈寄刚将那张纸展开来看,随即,一阵排山倒海的精神力袭来,他被毫不留情地丢出了李闻朝精神空间;然后,李闻朝侵入了他的精神空间。
“十秒整。“李闻朝掐了秒表,“写在黑板上吧。”他的神色依旧,看不出有任何的惊讶或恼火。
而陈寄在被李闻朝轰出精神空间的一瞬间看清楚了,那张纸是一张哨兵的病历,是精神链接断裂综合症的诊断。
他还在回忆着这张诊断书而尚未回过神的时候,又听见李闻朝轻声说了一句:“课后,你留一下。”
陈寄以为李闻朝还会额外表示些什么,他满心期待着自己精心策划的出人意料的防御方式被老师当众提起。但是李闻朝却什么都没有多说。陈寄有些失望地回座,既然李闻朝丝毫没有提起,而他又没有打破范文之的记录。这样一来,他这个风头算是一点儿也没出。
测试进行得很快,虽说没有打破记录,但是陈寄的成绩总还是进了前三,于他而言倒不算是一个太差的结果。课后,他便没有跟着同学们一同散去。李闻朝站在讲台前面,往他的那卷讲义上抄写着测试的结果。陈寄走上前去,不好打扰,便在旁边看着,他的字意外地不是很好看,有种急促的潦草,倒是不太符合字如其人的说法。李闻朝看到学生们散的差不多了,才将手中的笔纸放下。
“以攻代守,是吧?”他问,“怎么想到这招的?”
陈寄笑了笑:“李老师不是也没有规定不能这么做吗。”
李闻朝说:“这次测试考察的是你们对于精神屏障的固化能力,你这么做,就没能起到考察的效果。”
“可是真要到了实战中,只要防御成功了便是有效的。”陈寄反驳,“谁来管我具体用了什么方法呢?”
李闻朝终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
陈寄连忙问:“那这次?”
李闻朝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他收拾起讲台上的物件准备离开,但是陈寄站在他的身侧,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他转过身问:“怎么,还有问题?”
陈寄点了点头,气氛很融洽,他觉得他应该顺着这个氛围说下去。“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合不合适。”他说,“但是我思考了很久,且对于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
李闻朝答:“你问。”
陈寄问道:“李老师,你结合过吗?”
李闻朝愣了半晌。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对象?”
陈寄问:“你有对象吗?”
李闻朝答:“没有。”
这回轮到陈寄沉默了。“那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向导,就默认我必然会和哨兵结合。”李闻朝说,他的脸上依旧不见得有什么表情,只是语气忽然平淡了下来,“不要打探我的隐私。下课了,你可以走了。
可是,陈寄想,他没有问出口,李闻朝便也不会回答了。他真正的问题其实是,那位能够在你的精神领域深处留下一张病历单的哨兵,究竟是谁?
6
军校每个学期最重要也是最受欢迎的活动便是运动会。运动会设置在学期中,正是期中考核之后的日子。一二年级的哨兵和向导们还尚不允许相互接触,运动会也是在各校区分开进行的。上午是传统的体育竞技项目,下午则是特色项目。所谓特色项目是由一群年轻教官主导为哨兵学员们量身定制的团体合作项目,每年有所差异。去年,这个项目是巷战模拟对抗。虽说有趣味的性质存在,然而项目总是不会偏离平时训练的内容,倒也有几分考核的意味。
哨兵的人数本就不多,分校区的两个年级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班级。人数一少,学生之间自然就互相熟识;而一旦相互熟识,便更容易引起争强好胜之心。年轻的哨兵在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的刺激下,总是变得相当的激动,这样一来,即使是在普通不过的体育竞赛,也变得相当精彩了。
报名的表格发下去的时候,陈寄还在和袁榕波聊天。教官在讲台上强调,即便是个人项目,也是代表集体赢得荣誉,因此如果同一个项目报名人数超过了限制,便会按照平时测试的分数取录;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报名越多的项目自然是越好的,不过要注意体力的分配。陈寄顺着报名表一路看下去,穿过一连串各种长度的赛跑项目,传统的田径项目和与他刚刚经过的考核几乎别无二致的定向越野和射击,顿时觉得这运动会相当的无趣。教官还在讲台上嘱咐着,比赛重在参与,每个人都必须为集体出一份力,所以至少要报名一个项目。陈寄想着报名一个最轻松的跳远项目就算应付完事。这时候他发现报名表的反面还印着内容,他将纸张翻过来,立即,他被上面印刷的文字吸引了。
今年的特色项目是荒野探索。
后面跟了一个括号,备注了模拟二字。但这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下方接着用小字写道,项目将在地面的训练场中进行,具有一定风险,故参赛条件为良以上的精神力与格斗成绩。
换句话说,参加这个项目的学生,将会获得一次难得的登上地面的机会。
陈寄毫不犹豫地勾选了这个项目。要知道,他活到十六岁,只见过一次外面的天空呢。
他填完自己的表格,然后去看袁榕波的报名表。袁榕波倒是报名了几个传统的跑步项目,见陈寄伸过头来,便也探头去看。
“真是稀奇,”陈寄叫道,说到一半他又意识到此时不宜高声喧哗,又把声音压了下去,“你不报名荒野探索?”
“我还觉得你奇怪呢,”袁榕波反驳,“荒野探索又不是什么很安全的项目。再说了,一般这种项目总是备受关注的,万一拿不到好的名次,不是更尴尬了吗。”
“我不尴尬就行了。”陈寄说,“这是圈起来的训练场,有什么不安全的,更何况,还有教官跟着呢。“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来,这个项目要求教官跟随学生,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场外援助,更是作为安全保障。而说到荒野探索,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闻朝,这个曾经隶属于荒野探索队的向导。按照规定,参赛选手需要自己邀请一同参与的教官。如果是李闻朝的话……他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了起来,说不上具体是为了什么缘由。但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任何一个学生,如果能让李闻朝李老师当他的搭档的话,都应该会感到激动的。
于是一下课,他便飞奔到了李闻朝的办公室。正巧这天是李闻朝接待精神疏导的日子。李闻朝的门紧闭着,门里传来一阵笑声。他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个高挑的女生走了出来,陈寄认得她,但叫不出名字。他知道她是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但他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敲了敲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李闻朝膝盖上放着公文包,似乎正在收拾东西。他看上去似乎准备下班的样子。他抬眼看到陈寄走进来,又把包放到了地上。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实际上,这些日子里,李闻朝愈发少穿他那一身制服,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学城的大学里的一个年轻的学者,还因为用脑过度早早地冒出了白发。他用探究的目光望了一眼陈寄。“找我有事?”他问。
这个目光忽然让陈寄瑟缩了一阵。他猛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单独与李闻朝交谈过了。上一次,还是他试图打探李闻朝精神空间里那张病历单而不得的时候。虽说他一向认为自己和这位教师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他也不确定李闻朝是否还在为了这件事生自己的气。
于是他略有忐忑地走到李闻朝的桌前。“李老师,”他略微斟酌了片刻,“你听说学校要举行运动会的事情了吧?”
李闻朝短短地嗯了一声。陈寄马上追问:“你那天有空吗?”
李闻朝楞了一下,一只笔在他的手里转了转。末了,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是想要我去看你的比赛吗?”
“不,”陈寄说,“我是想问,你愿意做我的搭档吗?”
或许他应该问李老师是否愿意做自己的搭档,又或者说,更加委婉的,李老师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参赛?这样的说法听上去更加礼貌一些。可是“你愿意做我的搭档吗?”这句话听上去是那么的充满诱惑。这句话卡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只要给一个小小的机会便会冒出。
李闻朝一愣,陈寄便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李闻朝听完不禁莞尔:“你这个所谓搭档,听上去更像是监护人吧。”
陈寄尴尬了片刻。潜意识里,他确实更希望李闻朝是他的搭档,而不是一个保证他安全的监护者。但是李闻朝看上去心情不错,似乎没有将他之前的冒犯放在心上,这是一个好消息。于是他硬着头皮将这份尴尬咽了下去,然后接着问:“那么,李老师愿不愿意接受这个邀请呢?”
李闻朝将手中的笔盖上,放回桌面。“原先是没有时间的,”他说,转看着陈寄,“但是,我可以考虑考虑。”
但是下一秒,一个新的问题又让陈寄猝不及防——
“可是我好像听说,你们班,尚且还没有定下来,由谁代表班级来参加这个项目吧?“
模拟荒野探索项目是两个年级的四个班级共同参与的项目。每个班级派出三名代表参赛。加上跟随监护的教官,一共二十四人。这十二组队伍将在规定的场地内寻找金属铭牌。最终的记分则以班级为单位,在规定时间内找到铭牌数量最多的班级获胜。
陈寄很少会祈祷一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他确实太想要去一次地面了。更何况,李闻朝说他会“考虑考虑“。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祈愿,又或许是因为他只报名了一个项目的缘故,这个名额最终落在了他的手里,让他如愿以偿。
时间过去得很快,转眼到了运动会的日子。常规项目在上午举行,地点就位于哨兵分部的综合训练中心。教官们将场地重新布置,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个运动馆,甚至还附带了阶梯的看台。比赛倒是相当的热闹,经过了半个学期的训练,面对这种嘈杂的环境,一年级的哨兵已经能够建立足够牢固的精神屏障进行防护。而军事化的训练也让他们在体育项目上得心应手。更重要的是,在日复一日的同窗生活下建立起的集体荣誉感正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因而看台上的加油声此起彼伏。
而陈寄并不属于这啦啦队的一员。他本来就对此没有兴趣,更何况,一整个上午,他都焦急地关注着评委席里的教官。李闻朝始终没有出现。李闻朝并不只是在哨兵分校任教,这件事他本就知道的。他没有空闲的时间相当正常,而且,在学制相同的向导分校,说不定今天也在进行运动会的比赛呢。
实际上,即使李闻朝下午没有出现,陈寄也有他的后备计划。他可以去找带他们班体能课的马教官。马教官是个相当随和的人,常常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人也相当的好说话,而陈寄在他的课上刚好表现不错。陈寄知道他还没被别的学生预定走,而就算他临时去找马教官要求参赛,想必他也会答应的。这位教官也是位相当幽默的人,和他一起参赛,想必会是一段相当有趣的经历。
只是,如果是和李闻朝相比的话……陈寄还是愿意选择李闻朝。但这并不是说马教官比李老师要差的缘故。陈寄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将其归因于马教官平易近人,非常好接触,而李老师虽然人也和善,但是有种时刻与人保持距离的气质。物以稀为贵,如果给他一个随意选择与某个教官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必然会选择李闻朝,这完全是合理的。
但是李闻朝还是没有出现。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陈寄才注意到评委席似乎多了一个人。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李闻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里,脸颊泛红,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今天的他难得穿了一身军装,还是作训服,这也是陈寄一时间没有认出他的原因。那一瞬间,陈寄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李闻朝最终还是应邀而来了。
7
在地下城,层与层之间的交通工具是电梯。而想要前往地表,就需要乘坐中央电梯到达二层,然后再乘坐专用的军用电梯,经过一层,到达地表。陈寄在来带学城时曾经走过这个路线,不过是反过来的。前往二层的电梯是不能用一二年级学生的权限卡刷开的,只能让教官代行。
每个中央电梯氛围上下两册,中间空间非常广阔,一层的空间是货运卡车的两倍,里面也设有座位,四周贴了一些红底白的宣传标语,印刷得板正。二层到一层的速度很快,接下来便要换成。到了军用电梯门口,陈寄便听见有人在喊李闻朝的名字。
“李闻朝,”电梯门口的教官喊道,“你的外出权限还在不,借我们刷一下呗?”
李闻朝穿着一身灰白色的作训服从一群灰绿色的人影里挤了进来,从怀里逃出来一个黑色扁平的电子钥匙。他将电子钥匙往探测器上一靠,探测器发出了一声鸣叫,按键亮了起来。李闻朝按动按钮,过了一会儿,电梯的大门打开。他略微侧身,先让其他人通过。
一整隆隆声过后,电梯的门再次敞开,地表终于近在咫尺了。
然而出了电梯之后,他们仍旧处于室内。这是准备室,是地表和地下城之间的过渡空间,阴冷的寒气已经渗了起来,即使有中央控温系统,也比地下冷了不少。教官带学生们去领防寒服。军用的防寒服用上了最新的生物技术,轻便且保暖。这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成后,小哨兵们才真正意义上地踏上了地面。
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出来,落在了耀眼的雪原上。学城之上几乎是一片空旷而平整的平原,几乎可以说是一望无际。远处,隐约是绿色的松林。松软的雪踩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陈寄第一次穿上雪地靴,他忍不住多踩了两脚。干燥而凌冽的空气侵入鼻腔,他明锐的嗅觉几乎能品尝出空气中的甜味来。他不是唯一一个感到新奇的人,实际上,在陈寄将注意力集中于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的同时,有的学生已经蹲下来,脱掉手套,小心翼翼地触碰柔软的粉雪了。而教官们则站在另一个角落里,忍着笑意,看着这群孩子们激动不已的样子,悄悄地议论起来了。
陈寄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向其他人一样去触摸雪地,有害怕这样显得自己更没有见过世面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到李闻朝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仪器。陈寄认得这个仪器,那是一个金属探测仪,李闻朝上课跑偏的时候曾经讲过,甚至还专门借来了仪器展示。
金属探测仪是荒野探索中是必不可少的。而在这次的比赛中,精神探测仪的作用则是用来找出事先藏好的金属铭牌。在比赛中,每个班级派出三名学生,这三名学生分别单独行动,尽可能多地在规定的时间内收集铭牌,最后以班级为单位统计铭牌的数量,收集到铭牌数量最多的班级获胜。除此之外,他们唯一的额外的线索就是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每块区域藏匿的铭牌数量。
他接过金属探测仪,李闻朝才松开他的肩膀,又将地图递给他。陈寄突然想到,上一次他和李闻朝有肢体接触,还是在精神疏导的时候。
他们的规定时间,其实有整整一个下午。这个一个下午,都是他自由活动和大展身手的机会。
还是在李闻朝面前大展身手的机会。
接着,他听到李闻朝在他身后问:“那么,你想要往哪里看看呢?“
李闻朝用的词不是“探索“,也不是”调查“,而是”看看“。陈寄抬头,正对上李闻朝的目光,李闻朝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是陈寄能感觉出他的心情不错。李闻朝又说:“虽然我的任务是监护你,保证你的安全,不能主导比赛,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首先讨论讨论比赛的策略?”
陈寄对着地图看了又看,然后往前一指:“就往这个方向走吧。”
训练场是一个以学城出口为圆心的巨大圆形区域。陈寄对着四周的景物看了看,觉得这应该是个不错的线路。
李闻朝站在他身后,完全没有动作。于是陈寄也站在原地,两人就这么僵住了。
李闻朝打趣道:“怎么,不打算走了吗?”
陈寄犹豫了一下:“李老师是对我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这是你的比赛,”李闻朝的语气极为轻快,“我只负责跟着你,不负责发表意见。”
如此,陈寄便硬着头皮往他之前所定好的方向走去,李闻朝也如他所言,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寄身后。
就这样,参赛的学生们逐渐散开了。陈寄在这空旷的雪原上行走着,一时间无言。等到和其他人拉开一定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李闻朝的声音。“我还是想知道,”他说,“你的策略是什么。”
“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旁边了,”李闻朝不紧不慢地说,“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陈寄回过头去,李闻朝看上去倒是相当的惬意。
“这场比赛的铭牌数量设置得太少了,”陈寄把地图掏来,“一共二十块铭牌,平均到每个小组也只有一块多。而且训练场的场地太大了,找起来确实也不方便。”
“但是,”陈寄笑了笑,“比赛没有规定,不能抢别人的啊?”
他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这块树林,也就是我们现在前往的目标,藏有两块铭牌。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这里是另外两个铭牌数量较多的区域之间的必经之路。只要在这里蹲守,就一定能蹲到找到铭牌的人。”
“然后,”陈寄笑嘻嘻地做了一个手刀的手势,“就可以抢走他们的劳动成果了。”
对于这个方案,陈寄有相当的自信。他的格斗成绩不错,抢走别人的铭牌然后逃跑也不是一件难事。
李闻朝凑上来看了看地图,依旧没有发表意见。“很有你的风格,”他说,“那就这么做吧。”
他们又在沉默中前进。李闻朝虽然看上去心情很好,但是似乎是定了主意不打算说什么。然而陈寄并不习惯这种沉默。“李老师,”他问道,“你们上学的时候,也有这种活动吗?”
“有啊,”李闻朝倒是很快的接过话头,“不过我们当时没有荒野探索这种项目。而且向导的比赛项目和哨兵是有所区别的,不像你们有这么多体能类的比赛,向导的项目更多是技巧性的,比如说国际象棋之类。”
陈寄说:“那么李老师当年应该是可以给班级赢得很多荣誉的优秀学生吧。”
“很可惜,”李闻朝望向远方,“我当年既不优秀,也不对这种活动上心。”他忽然转头看着陈寄:“我本来以为你对荒野探索这个项目不会很感兴趣的。”
陈寄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李闻朝说:“这是一个团体项目,获得的荣誉不能算给个人,而是算给集体。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个人项目一些。”
陈寄说:“我就不能仅仅是因为喜欢荒野而报名这个项目吗?”
李闻朝一愣,转而笑出了声:“当然可以。没有问题。”他又补充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嘲笑你的理由。我是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
“一般来说,第一次踏足荒野的人的人分为三种。第一种人会因为广阔的空间对于荒野产生恐惧,引发强烈的回到地下城中的渴望;第二种则能良好的适应外界的环境,在荒野上行走就如同在地下城中一样。”李闻朝说。
陈寄问:“那第三种呢?”
“第三种人,”李闻朝说,“一旦上了荒野,就再也不愿意回不去了。”
这个时候陈寄才注意到,由于他们一直在聊天的缘故,李闻朝从原先跟在他的身后,变到了与他并肩行走的位置。在此之前,都是他追在李闻朝的身后,落上半步,去问他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的。
你是第三种吗,他在心理默默地想。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个时候雪花纷纷洋洋地落下。下雪了。
8
树林看起来不远,但实际上需要走好一段时间才能到。它位于一段雪坡之上,是一大片针叶林。时间还早,陈寄决定先在这片林子里搜索那两块铭牌。不一会儿,金属探测器就发出了鸣叫。陈寄蹲下来,拨开积雪,向下深挖。雪地里露出了一个塑料盒子。陈寄将他取了出来,打开,里面只有一堆电子元器件,哪儿有什么铭牌。
李闻朝绕过来,从陈寄的手里接过这令人意外的结果,端详了一阵。“这是一个矿石收音机,”他说,“训练场里放了好些这样的小玩意儿,你捡到了就是你的。不过这个收音机已经坏了,需要修好才能用。”
陈寄问:“你们做荒野探索,也是在雪地里挖东西吗?”
“不总是这样,”李闻朝回答,“更多的时候是去废弃的建筑遗迹里探索,当然,有的时候也要往雪下挖掘。”
他们又搜索了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只是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的收获。然而此时起了大雾,按照规定,处于安全起见,这样的天气需在原地等待,不可行动。
李闻朝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地原地坐下休息。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不过是来保证陈寄的安全的,而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陈寄的比赛结果。陈寄倒是感到时间紧迫,但是他再着急也无济于事。在大雾的影响下,四周全是灰蒙蒙的一片,远处的树木模糊成了灰绿色的影子。这种天气下,行动确实是又一定的风险的。他便也在李闻朝的对面坐下。
李闻朝坐下之后也没再说话,反而开始专心致志地捣鼓起收音机来。陈寄愈发地担心起来。李闻朝既然答应了他的邀请,就说明他不再因为陈寄先前冒犯他的言约气恼;但是他越是公事公办,陈寄就越拿不准他对自己的态度。
最终,在一片寂静之中,陈寄开了口。“李老师,”他说,“关于之前的事情……”
李闻朝手中的活没有停下,也没有抬头。“什么事情?”他问。
陈寄说:“关于我之前询问你隐私的事情,我很抱歉。你能别因为这件事情,生我的气吗?”
他紧张的停顿了一会儿。李闻朝正在给收音机上螺丝。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螺丝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随即颤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陈寄发现李闻朝正努力地憋着笑。他很意外,又有些气愤。但这时候李闻朝开了口。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李闻朝说,“你居然在担心这个。”
陈寄愣愣地看着他,终于仍不住小声嘟囔道:“我当然在意这个。”
他原先盘腿坐着,突然终于感觉到大腿发麻,且雪地生出一股凉意,便换了一个姿势。
“可我不介意,”李闻朝悠悠地说,“我做学生的时候,也总是不经意地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每说了一次,就要尴尬许久。”
“要不是你提起,我早就忘记这事了。”他说。
陈寄设想过李闻朝很多种回答。如果李闻朝能够原谅他,自然是最好;若是他要责罚批评他,他也能够接受。可是李闻朝偏偏说他快忘了这事,这反而让陈寄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委屈。
但李闻朝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陈寄的异样,只是继续摆弄手上的收音机。过了一会儿,他将天线抽出,收音机里发出一整沙沙的响声,他调节旋钮,一整悠扬的乐声传来。李闻朝很享受似的靠在背后的树根上,这才抬头见陈寄的脸色不是太好。
于是他关切地问:“是冷着了吗?”
他朝着旁边挪了挪,将这粗大的树干背面让出一个位子。“如果冷的话可以坐过来,这里背风,”他说,又自言自语道,“起风了,这雾也要散了。”
陈寄想,他或许确实是被这阵寒风吹着了,不然,他为什么为了李闻朝一句话而不快如此之久呢?他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重新坐到李闻朝的身边,占据了由这颗苍劲的树的两条粗壮的根围起来的小小空间的另一角。收音机还在播放乐曲,那是学城唯一的音乐频道,除了播放流行的带有宣传意味的新歌之外,偶尔还会播放一些老歌。不少老歌的音频正是从荒野中回收而来的。而眼下收音机里放着的正是带有上个时代特色的婉转悠扬的旋律,唱词模糊不清,在朦胧的雾气中显得更加暧昧。陈寄觉得自己愈发不明白李闻朝的心思,或者说,他其实从未理解过李闻朝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在李闻朝的默许或放纵下,在他身边占了可有可无的一席之地而已。想到这里他摘下了护目镜,抱紧了双腿。
李闻朝确实经验丰富。如他所言,雾气很快散去了。
然而余下的时间不多,陈寄未找到铭牌,也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打劫的机会,这让他焦躁不已。“我要改变策略,”他对李闻朝宣布,“我要去别的地方走走,一共有十二个小组,总能碰上一个的。”
李闻朝并未反驳,他只是说:“太阳往西边去了。”
陈寄抬头看向天边,那悬挂于空中的火球确有西沉之势。
“西边。”李闻朝再次强调,然后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陈寄猛然醒悟过来,他拿起地图,对着太阳的方向看了又看,随即,他的脑后一整发麻——原先他只是依靠景物判断方向,而这却让他获得了全然错误的判断。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无数次在李闻朝面前出丑了。
这也就是说,他今天无论是策略还是之前的努力,全都化为了无用功。
然而计时还没结束,他尚且有时间补救,于是他朝着他认为应该有多人聚集的区域赶去。然而这篇训练场就像真正的荒野一样广阔,即便他已经感到了正确的区域,也没有遇见任何学生。
自然,也就没有收获任何铭牌。
就在这样低落的气氛中,比赛逐渐走向了尾声。
“结束了,”李闻朝轻声提醒他,“回去吧。”
看见陈寄低落的样子,他又补充道。“荒野很广阔,我们做荒野探索的时候没有收获或者遇到意外都是很常见的。这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陈寄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李闻朝叹了一口气,绕道陈寄面前,俯下身,耐心地说:“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陈寄突然开口。“李老师?”他说,“李老师,你在哪里?”
他说:“我好像,看不见了。”
9
雪盲症是一种由阳光反射在雪地上引起的眼角膜炎症,长时间暴露可导致视力模糊和刺痛感。这种症状通常在暴露后几个小时到一天内出现。更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暂时性失明。
李闻朝一惊,他回想起来,自从雾气散去后,陈寄的护目镜似乎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悄悄地探查过,陈寄的精神屏障相当稳定,见他也适应,便也没有多言。
只是没有想到他又出现了雪盲症的症状。
雪盲症在初次外出做任务的哨兵和向导身上相当常见。李闻朝没有见过雪盲症发生在自己的同伴身上,但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发生在哨兵身上的意外。
他将双手放在陈寄的肩上,用上了比给哨兵们做精神疏导时更加温和的语气。
“现在,”他说,“不要想任何事情,首先,放松。”
“其次,”他说,“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对于陈寄来说,今天是糟糕透了的一天。他首先在李闻朝面前频频失误,然后又输掉了比赛,最后在他失魂落魄之时,他忽然眼睛一整刺痛,接着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是一旦发生的意外过多,他反倒冷静了下来。李闻朝在他耳边耐心地解释着雪盲症和注意事项。实际上,一旦一开始的恐慌消失,哨兵敏锐的五感就派上了用场。即使失去了视觉,就凭他的听力,他也能判断李闻朝在哪里,做出了什么动作。
雪盲症让他的眼睛变得疼痛而干涩起来,他便干脆闭上了眼睛。但是他依旧朝着李闻朝的方向抬起头,就好像他还在正常而稳定的运行着似的。 “李老师 ,”他故作轻松的说,“既然我看不见了,那么我们怎么回去呢?”
然后他感受到李闻朝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放开了。然后,有人牵起来了他的手。
“我们慢慢走,总是能走回去的。”李闻朝说。
李闻朝的手有些冷。隔着薄薄的一层手套,他也能够感受到那人手上的凉意。陈寄的手就这样不紧不松的被握着。于是他握紧了李闻朝的手,随即,那只手上的力道也加紧了几分。陈寄猜测那可能是表示安慰的意思。但是李闻朝没有多余的表达。
“我们回去吧。”他只是这样说。
被李闻朝牵着手当成伤员送回地下城,似乎应该算是不错的体验——如果这不是一场相当糟糕的比赛的尾声的话,陈寄自嘲地想。考虑到陈寄算是个伤员的缘故,李闻朝帮他拎着金属探测仪,一手牵着他,时不时提醒他面前的障碍和路况,即使陈寄坚称他能通过脚下的坡度和声音判断——但毕竟哨兵的五感并非万能,于是他逞能的小小心思就这样被李闻朝揭穿了。
李闻朝的身高比陈寄略高一些。他毕竟是个成年人,而陈寄还是给还在抽条的孩子,即便比起来刚来学校的时候他稍微长高了一些,但和李闻朝比起来还有些差距。这差距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不甚明显,但若是牵着手,就十分显著了。说到底,陈寄想,和李闻朝比起来,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不论在军校里表现多么突出,上了荒野便意外频发的孩子。
而让他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他并不适合唯一一个一无所获的人。回到准备室后,李闻朝和其他教官交代了几句,便要带他回去更衣休息。一路上,他听到教官们在清点铭牌数量。或许正如同李闻朝所说的那样,荒野太广阔了,不少小组都和他一样毫无收获。
忽然间他听到有一个快速靠近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李老师好!”那个声音说。
李闻朝停住了脚步;陈寄也跟着他停止了。陈寄认得这个声音,是那天他邀请李闻朝参赛之前,和李闻朝相谈甚欢的那个女生。
“你好,白瑭。”他听见李闻朝问,“比赛的结果如何?”
“一般般吧,”那个叫做白瑭的女孩说,“总共找到了三块铭牌。”
李闻朝说:“那已经很不错了,论个人成绩,已经是第一名了吧?你总是过于谦虚。”
他听上去很高兴,陈寄想,这让他原本有所好转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还是要看集体的成绩。” 白瑭说,“全班的成绩加在一起才作数嘛。”
陈寄听到他们有来有回的交流着,他忽然意识到,正当他和范文之每天当着李闻朝的面暗中较劲的时候,隔壁班的女孩子已经悄悄地成了老师的宠儿了。他的危机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然后他又听到李闻朝叫白瑭回去休息,说自己要送小病号先回医务室,难免地感到了一整耻辱的尴尬。
李闻朝领着他乘电梯回去。进了电梯,终于又变成了两人独处的空间。一时间只余下了机械运转的淡淡的隆隆声。 陈寄别扭地想要挣开李闻朝的手,但是被李闻朝紧紧握住了。“我能自己走的,”陈寄抗议道,“都回到学城了。在二层,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
李闻朝并未直接回答他。“怎么,我觉得你不太高兴?”
陈寄矢口否认。李闻朝又问:“觉得被我牵着手,不好意思?”
陈寄不再说话。李闻朝不言语,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转而说道:“虽然说这次比赛没有找到铭牌,但是第一次上荒野,提出了有创意的策略;又遇到了这么多意外,你还能不慌不忙的解决,是应该奖励的。”
“至于奖励的内容,”李闻朝又说,“过两天,我带你到学城的三层转转,如何?”
他又补充道:“这是李老师的个人奖励。”
陈寄不再试图挣扎。他乖乖地站在李闻朝的身边。他明白这或许是李闻朝好不容易想出的哄小孩的手段,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吃这一套。李老师的个人奖励,这或许是这相当不顺的一天,最好的结局了。
10
或许是因为年轻和身体不错的原因,陈寄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视力,好在出了这样一件事情之后,也没有人谈论起陈寄的比赛成绩。陈寄以为,运动会的余波就会这样渐渐消散了。
直到李闻朝抱着一叠作业卷走进了教室。
照常理来说,这只是正常教学内容的一部分而已。但是陈寄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当李闻朝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分一部分注意力给他;而这次,陈寄发现,李闻朝来早了。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但照理说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李闻朝有时候会早到教室,将批过的作业发给学生们订正修改。但是这次他没有。李闻朝只是把卷子放在讲台上,放置在自己的正前方,双手撑在讲台上,环视着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学生们,一言不发。
陈寄因为李闻朝这反常的举动感到有些忐忑,然而他周围的同学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依旧离了座位,嬉笑打闹着。他捅了捅袁榕波,袁榕波刚借了一本小说,这两天正着了迷,他戳了好几下对方都没有反应,只是哼唧了两句,眼睛都没有离开书页。
“袁榕波,袁榕波,”他只好反复呼唤道,“你有没有觉得李老师今天不太正常?”
“哪儿不正常了呀,”袁榕波的眼睛彷佛黏在小说上了,“你怎么越来越关心你的李老师了,天天李老师长李老师短的。我看你就是太紧绷了,好不容易考完试,比完赛,放松,放松。”
陈寄还正想着反驳,但是上课铃打断了他的话语。不过即使上课铃过后,大多数学生依然磨蹭着不愿意立即回到座位上课。通常这种时候,李闻朝会用手指敲敲讲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但是李闻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他的脸上如同往常那样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结合他的其他行为,陈寄都怀疑,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都要射出寒芒了。然而实际上,李闻朝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讲台后,盯着学生们。即便是这样,陈寄也感受到了一种不亚于做精神攻击防御测试时的压迫感。
过了七八分钟,教室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若是换成其他教官,这个时候往往要批评几句纪律问题。可这是李闻朝,李闻朝可是从来不管他们的纪律的。
李闻朝终于低下头,点了点卷子,然后拿起来,垒齐。
“粱怡文,三十七。”
他念完后飞快地将卷子反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将卷子拍到桌面上。
“杨鹏飞,四十五。”
李闻朝有一个不受欢迎的习惯,他是唯一一个给作业打分的教师。不仅打分,还要把百分比算出来。虽然说作业并不作数,但是没有人喜欢看到自己不够漂亮的成绩。而作业作为课后练习,总是免不了出些错误的。
“范文之,七十。”
陈寄看过去,范文之低着头。李闻朝扯了扯嘴角。“及格是及格了,”他说,“但是这不是你的水平。”
“袁榕波,二十四。”
袁榕波摊开的小说还在桌肚里面。现在,他开始紧张了。但是李闻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陈寄,”他冷笑了一声,“六十。”
他依次报出了所有学生的成绩。整个教室逐渐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李闻朝一个人的声音。
陈寄静坐着,看见最后一张作业卷从李闻朝的手上丢到讲台上。李闻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想,诸位应该都有正常的智商水平吧。”
“这次作业,也是正常的作业难度吧。”
李闻朝抱起手臂。“那么为什么做成这个样子,谁来给我一个解释?”
他后退一步,撞上了黑板的粉笔槽。粉笔槽发出一整猛烈的震颤,几根粉笔被震落到了地上。但是李闻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站立在原地。他板着脸俯视着学生们。那一瞬间陈寄觉得,他或许确实在求问这个答案。
“四道大题,前三道,课上,我记得讲过一模一样的思路吧。”
“第二题,我承认有一定的难度,那也不应该一点思路都没有。就算第二题做不出来,这个班里有几个人是一三两题一点错都没有的?”
“一个也没有。”
“最后一道题,综合拓展题。题目里我清楚的写了,可以综合之前上课讲过的内容,也可以自己查询资料,独立分析。”
“结果——我就不报名字了——五分卷子交上来,写的内容是一模一样。有两个人干脆空着,没写。超过六个人只写了两句话。”
“最多,最多,就假设你去图书馆查了资料,这道题顶多花你二十分钟的时间。你们是连二十分钟的时间都不愿意花,还是对动动脑子独立思考一点兴趣都没有呢?”
“我干脆不用设计这种综合题,课上也不用讲什么额外的知识点,大家就每天拿着课本,抄,背,这样也是一种学法。有意思吗?”
“我不求每个人都对这堂课感兴趣,但是既然这是你们的课程内容,那么作为一个学生,总应该有基本的求知欲。我现在非常怀疑我的教学方法,如果你们有不满或者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
在陈寄的印象里面,李闻朝其实是个脾气不错的教官,无论是多么奇怪的问题,都又问必达,学生提出的要求也尽量满足。他很少见到李闻朝发这么大的火——很突兀地,他发觉自己进入了一种极端冷静的状态,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感受不到羞耻或者歉疚,从而彻底客观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而在这种气氛下,整个班级都缄默不言。李闻朝又问了一遍:“有吗?”
“既然这也,那么我教授的内容,你们应该都掌握了。”李闻朝冷冷的说,“全部都站起来。”
一整桌椅挪动的响声过后,所有学生都站了起来。
他随便点了一个同学的名字。“就从你开始。精神领域的核心是什么?”
那个学生支支吾吾了一阵。
李闻朝说:“答不出来就继续站着。后面的,你继续回答,精神领域的核心是什么?”
后面的学生一愣神,呆了几秒。
李闻朝毫不犹豫地说:“你也站着,后面的,继续。”
回答问题的队列就这样迅速地传了下去,一直传到了陈寄面前。
陈寄回答:“是意象。意象指的是是在精神领域中根据人的经历,记忆形成的形象。”
李闻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可以坐下了。”
但是陈寄没有坐下;他依旧站着。“老师,”他缓缓地说,“我对你的教学方法有意见。”
李闻朝问:“什么意见?”
他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任何恼火的成分。甚至,陈寄觉得,他的语气似乎更为缓和了一些。李闻朝确实在真心实意的发问。
陈寄看着李闻朝,他说:“我觉得你不应该让全班在刚刚受过批评的情况下,全部站起来回答问题。因为这也同学们会紧张;一紧张,就算是会的知识也想不起来了。”
李闻朝说:“我以为这么基础的知识,即使紧张也应该能答得出来。”
陈寄耸了耸肩:“可能我们这些小孩的心理素质没有那么好吧。”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所有在场的同学,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袁榕波在他身边悄悄地踩他的脚,示意他赶快闭嘴。但是陈寄不为所动。
李闻朝恢复了原先的语气:“既然你说提问你们会让你们感到紧张,那么你有替代的解决方案吗?”
陈寄诚恳的说:“我没有。”
李闻朝说:“那么,你现在可以坐下了。”
但是陈寄依旧站着。“老师,”他说,“我刚才又想到了一些你教学上的问题。”
他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往旁边躲了躲。因为袁榕波在使劲地踩他的脚,他实在是有些太痛了。
众人屏息凝神地等着李闻朝的反应。但是李闻朝只是说:“你说吧。”
“过于热情。”陈寄回答
“太热爱知识。”
“总是想要给我们分享更多。”
“总是对每个学生抱有期待。”
“过于宽容。”
他又说:“其实这不应该是你的缺点,只是……我们会因此让你受伤。”
他感受到袁榕波不再尝试踩他的脚了。
他看着李闻朝,李闻朝回应着他的目光。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原因,陈寄产生了一种李闻朝平视着他的错觉。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混合着错愕和惊异的表情,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陈寄甚至恍然间觉得,他看见李闻朝脸上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小的微笑,可是他的眼睛看上去又,陈寄想,那或许是一种哀伤,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死水里有了波澜。他的老师就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沉默了良久。
陈寄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于是他抢先开口:“当然,我想说的是班里的某些同学会做出这种事情而已,比方说因为准备运动会而不去写作业,又或者考完试便松懈了。我肯定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至少在你的课上不会。”
李闻朝没有直接回答他。他的喉结动了动,没有出声。最后他还是说:“请你坐下吧。”
11
周日,是共和国的法定休息日。共和国实行单休,不过对于学生们来说,算上周六下午一道,实际是一天半的休息日。陈寄好不容易睡了个懒觉,然后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换了一身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接下来的一天,按照计划,他可以懒散悠闲地度过一个上午,然后洗掉自己攒了很久的衣服,去别的寝室找人打牌——当然是悄悄的,教官们对这种实际违规的娱乐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午,他得赶余下的作业,如果能尽早完成的话,晚上倒是可以去训练场打球。陈寄对自己的日程规划相当满意。袁榕波早上刚刚爬起来,这会儿又爬回床上去了。陈寄定睛一看,发现他还在床上抱着那本借来的小说不撒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袁榕波仿佛完全没有因为先前李闻朝的批评就对这本书产生心理阴影,倒是十分心大的继续沉迷其中。看起来,这又将是一个相当安逸的周末。
直到门不寻常地响了起来。
袁榕波还赖在床上,陈寄便起身问了一句“谁啊?”不等人回答,便去开门。
他本以为是哪个同学来找他或袁榕波去玩的。
但是李闻朝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一身常服,既没有穿军装也没有穿他上课时常穿的西装,只是套了一件衬衫。在近距离的情况下,陈寄注意到,经过小半年,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脖子上去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一声李老师好,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没有问,因为李闻朝离他太近了,他抬起头就对上李闻朝的眼睛。李闻朝通常总是半垂着眼,让他多少怀疑这人有点上眼睑肌无力的问题。但是此时此刻那人眼睛里似乎含着笑,微微颔首,看着他。
这就足够让他说不出话来了。
“说好了,带你去三层转转,”李闻朝先开了口,陈寄觉得他连声音里都含着笑意,“怎么,没有扰乱你今日的安排吧?”
陈寄矢口否认。
“那就好,你准备一下,换件普通的衣服,我们就出发。我就在门外等你。”李闻朝说。
陈寄听到身后书本咣当一声砸到地下的声音。
他马上回到宿舍内,一把将外套从椅背上拽了下来,套上。他的心情好极了,顺手又将袁榕波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丢还给他。袁榕波递给他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朝着门口努嘴,又挤眉弄眼了一番,硬是没有出声。陈寄没在理睬他,急匆匆地出了门。
见他出来了,李闻朝朝他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又或许是因为穿了一件常服,李闻朝整个人看上去松弛得有些懒散。当他们并肩走出校门的时候,陈寄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刚才似乎是有同班同学经过,远远地看向他们。或许是因为太过兴奋的原因,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但是这又有什么大碍呢?
周日上午的二层非常安静,鲜少有人走动。一二两层本来就是哨兵向导居住的军事特区,绝大部分的居民都在军队供职,其余的社会活动少得可怜。李闻朝带陈寄到了中央电梯,刷了自己的身份卡,走进候梯区。陈寄注意到他没有用当时前往荒野时的电子钥匙。看起来,那个电子钥匙应该是特殊的权限牌。
候梯区倒是聚集了不少人,都穿着着便服,看上去都是打算去下层的。陈寄没有权限,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区域,看到聚集的人数吃了一惊。看起来,本该在二层活动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了。
李闻朝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到三层之后,你要注意不要主动提起自己哨兵的身份。当然真的说了也没有什么,只是最好还是不要透露。”
“为什么,”陈寄好奇地问,“因为带我下楼不符合规定吗。”
李闻朝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他说,“总的来说,普通人对于哨兵和向导还是有一定偏见的,尤其是哨兵,还是尽量少惹麻烦。”
他说完这话,电梯上方的指示灯便亮起,随机大门敞开,众人鱼贯而入。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三层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了。
三层的中央电梯正对着学城的团结广场。团结广场是学城的中心,学城每每有重要的节日,纪念日,都会在这里举办庆祝活动。广场的对面是市政厅办公大楼,中心矗立巨大的显示屏,滚动显示着宣传标语和巨幅宣传画报。广场上则是人来人往。不知道为什么,陈寄总觉得这些人穿着的衣服和他平时见到的不同,他很快将这一点解释为平时见多了制服的原因。不远处则有军人站岗。共和国的社会治安是由军队兼任管理的,据说在管理层的权力结构上有些区分,但是陈寄并不清楚。他所知道的是,在基层的执行上,这些关乎社会治安的民生问题都是由军人处理的。这些军人里面,偶尔也会有哨兵和向导,那是儿时陈寄接触这类人群的唯一方式。那个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普通人的生活,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李闻朝走到广场的中间就停住了脚步,陈寄不由得问:“我们要去哪里?”
李闻朝回头看着他,回答道:“不知道。”
他回答得认真,陈寄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李闻朝又慢悠悠地开口:“我没有计划。不过既然是给你的奖励,本来就应该由你来决定内容。”
陈寄暗道你就算想让我自己选,我也不知道能选什么啊。但是他又不想在李闻朝面前露怯,所以思考了一阵便说:“李老师不如请我吃顿饭吧。”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学城的生活区,本来看什么都很新鲜。这种新鲜感甚至压过了轻微的不适感。实际上,生活区人来人往,色彩纷杂,看得他眼睛发疼。好在,他的精神屏障尚且可以抵御这些。
李闻朝说:“你倒是会挑,这样真要是吃出了什么问题,我还能帮你疏导。”他这么说,倒好像是把陈寄的话变得有几分道理了。
他们最终出现在了一家大排档门口,准确的说,是一家烧烤店的门口——而且还是一家私人烧烤店。
烧烤,是一种复古的料理方式,需要聚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在共和国的地下城开一家私人烧烤店。所谓天时,便是要财政部门一拍脑袋,鼓励小范围的市场经济,增加私人经营餐饮数量,才会下发几个资格证的名额。地利,指的是在允许开设私人经营的餐饮场所的区域,需要恰好出现一处距离通风管道相近的位置。而人和则是指又要恰好有这么一家人,最好有些奇怪的祖传秘方,或者获得了荒野中回收来的菜谱——李闻朝提到,他们在进行荒野探索的时候,不仅仅会回收技术资料,有时候也会随机捡一些书记乐谱之类的文化产品。
当然,还要有李闻朝这样用心的使用的补贴和粮票孜孜不倦地喂养店铺的客户。在陈寄的家乡,这样的私人经营的烧烤店,总共也只有一两家。说实话,陈寄觉得,以李闻朝这种说不上风度翩翩至少也得是不苟言笑的气质,很难相信他会请自己吃烧烤。但是看着李闻朝轻车熟路地爆出菜名字的样子——他从一开始甚至没有看过菜单,陈寄知道,他必然是这里的熟客了。
国营的餐饮店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大。但是一个餐饮店一但大了,就缺少了那种聚会的氛围,至少陈寄是这样认为的,他不知道李闻朝在这点上是否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但是至少他们位于一家小店之中。点餐需要去柜台,服务员兼厨师只会口头给你一个数字,让你等待着叫号,然后自己到厨房窗口领取食物。这一点和国营餐厅没有区别。只不过等待的时候,你可以坐在距离厨房一墙之隔的地方,闻着香料和烟火气从窗口飘出来。虽然现如今,对于作为哨兵的陈寄来说,这香味刺鼻了一些,就算是开启了精神屏障也仍旧如此。但这对于李闻朝来说着实不是什么问题。落座后,仿佛是怕陈寄尴尬,他便主动开了口。
“在我上学的时候,”他说,“我是说——从三年级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向导是可以自由出入生活区的。那个时候我在学城选修了课,一方面原因是为了荒野探索做准备,另一方面是为了出来吃饭。学生的补贴不多,大部分都花在这家店里了。”
他笑了笑,两只手肘撑在桌上,白色的衬衫的袖口卷起来了一些,双手交叠着,摸了摸左手的拇指。他见陈寄没有说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可能会想问我为什么要特意跑出来吃饭。实际上在学校里,哨兵和向导的伙食是同一个标准,但是哨兵能够接受的餐食对于我们而言口味实在是太过清淡了。那个时候,就是逃课也要出来吃饭的学生也不少呢。”
陈寄跟着他笑了起来。“李老师当年应该不至于需要逃课吧。”他说。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李闻朝忽然反问。陈寄感觉他的头偏了偏,“你觉得老师当年就一定是个好学生么?”
陈寄不知道自己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就听到李闻朝慢悠悠地说道:“我没做过好学生,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很能理解你们的。我本不志在做一名老师,也没想到会被调到军校当教官。一个好的老师能影响一个学生的一生,曾经有一个老师这样影响了我,所以既然待在这个位置上,我也不免会想要做一些相同的事情。”
“只可惜,”他说,为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我终究也没有做好。”
陈寄愣愣地坐在李闻朝对面,眼观鼻鼻观心。他发觉自己好像闯入了李闻朝的回忆。莫名地,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打扰李闻朝,然而他抬起头,李闻朝一直注视着他,平静地——他没有贸然地闯入李闻朝的记忆中,这是李闻朝主动分享给他的。他似乎不应该说话,但是语言先于他的思考。“我觉得你做的很好。”他说,“我是你的学生,我应该有评价的资格。”
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就是安慰。但是李闻朝露出了一个微笑。“是吗,”他回答,“谢谢你,我相信你的评价。你向来真诚。如果能够影响一个人的话,那也是很好的。”
12
又是一阵沉默。陈寄不想把话题变得太过沉重,于是他随口问道:“那么你原本的想要做什么呢?如果不是当教官的话。”
“原本我是想做一名综合型向导的,这样就可以参与荒野探索——向导的选择并不多,留在后勤部门的医疗中心,多半最后还是会被分配结合。”李闻朝说,“如果现在说的话,或许是做做向导相关的研究。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在当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抓了抓头发,然后继续道:“我现在还在做一些理论上更有意思的事情。或者说更加自由一些的工作,教育部的管理比国防部的管理确实松弛很多。啊,这些事,你听起来可能会有一些云里雾里的,但是我也不能说得太详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远了,有的时候我觉得就现在这样也很好。我有自己的研究和自己的学生,听上去还挺不错的。”
陈寄又问:“那你学生时代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事情呢?”
他着实对这一点很好奇,但又不好询问,李闻朝对个人隐私极其看重。而今天李闻朝的话格外的多,或许是他难得乐意吐露心声的机会。
“上课,写作业,训练,”李闻朝笑了一下,“一个学生还能干什么?还有逃课,补考,研究精神领域,研究向导攻击技术——不是课本上写得那种,那种攻击顶多算是干扰,并没有达到给哨兵造成不可逆创伤的程度,按照已经规定好的模式来根本没有意义。我当时不太适应军校的教学,感兴趣的东西也不是向导的主课,大部分东西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但是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很好,精神疏导这门课挂了好几次呢。最后倒是把我研究出来的精神攻击逆向实施了一下,勉强补考通过了。”
“精神攻击。”陈寄重复了一遍。
“对,还记得我们课上讲过的向导的四种分类吗,”李闻朝说,“我就是攻击型向导。”
他把眼睛撇到一边。“也是第一个。”他说。
陈寄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他想表现出没有那么惊讶的样子。“或许确实不应该按照已经规定好的模式来做。”他努力地思考一种能让他从李闻朝的话里学到些什么的方法,这样证明他在认真听,但是实际上经过周围嘈杂的环境音的过滤,能流到他大脑里的,只剩下对于李闻朝学生时代起就独创新技术的钦佩了。
李闻朝点了点头。“或许确实是这样吧,”他说,“规矩,传统,这些东西都是由人制定的。可是一但是人制定的,就会有错误或者没有考虑周全的情况。”
李闻朝的声音并不大,很轻易地就淹没在了小餐馆嘈杂的人声中。身后,有喝着酒大声吵嚷着的人,显然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需要粮食酿造成的酒精在地下城是一种奢侈品。笑声,玻璃器皿碰撞的声音,木制的筷子敲在不锈钢餐具上的声音,舒展肢体时骨骼活动带起关节的咯吱咯吱声。电车从轨道上驶过,压得钢筋吱吱作响,车上有人再说,由远及近,蔬菜涨价了,由近至远。后厨有小孩哭闹的声音,铲勺在锅底刮了一下,煤气灶发出扑哧的响声。陈寄感觉自己的内耳道隐隐作痛。他努力地调动自己的精神屏障重新组织起来,然后把注意力转回李闻朝身上。
但是李闻朝已经没有坐在桌前了。陈寄从嘈杂的记忆里翻找一番。他还没有找完,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烈酒的味道传来。他回过头去,成年男人的脸,嘴一张一合,黄色的牙齿,令人厌恶的臭味,耳鸣声压过了一切。他想起来:数分钟前,李闻朝对他说自己去取餐,然后就离开了。
然后李闻朝说:“住手。”
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的。但是外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处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他茫然地坐在地上,李闻朝半跪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捧着他的脸。
“现在,我们要出去了。”
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揪住了那人的领子。有人在大声咆哮着。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李闻朝以一种几近扭曲的姿势,试图插在他和那人中间,捧着他的脸,拍了两下。
李闻朝略高于他一些——不是很多,这时候他才惊奇地注意到自己长高了,在李闻朝这个参照物的对比下。陈寄这时候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回笼了。他松开手,被他拽着领子的人往后一仰倒,然后立即从座位上跳起,破口大骂起来:“神经病!我给你捡你掉的东西,你干什么?”他发狠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脑子有病就去治!出了什么事,你们付得起责任吗?”
李闻朝没有理他,他盯着陈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陈寄没有直接回答他。“我没事了。”他说。
实际上,也不算是完全的没事。他感觉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还不太能对周遭作出反应。
李闻朝没有坚持。他转过身去。“先生,”他平静地说,“我会赔偿的,您先坐下吧。”
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后厨跑出来,飞快地用抹布擦着手,上前去直摆着手。“大哥,大哥,”她陪着笑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但是咱这里还是得做生意的,大家都是老百姓,小本买卖。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商量,哈。”
那男人就这样被安抚着坐下,脸上不减怒意。李闻朝对那女人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女人转过身,语气编了一个调。“我需要看一下你们的身份证件。”她说。
陈寄看了一眼李闻朝,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的学生证被攥在掌心,上面明明确确地写了哨兵二字。李闻朝把一张小卡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来,递给女人。然后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陈寄,陈寄只好把手心里的学生证展示出来。
女人的神色倒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没有意外。“你们得离开这里。”她说。
“可是,”李闻朝说,“赔偿的事情……”
女人抢着说:“店里会负责的。现在,请你们离开。”
陈寄又去看李闻朝。但是李闻朝依旧没有看他。学生证握在他的掌心里,深深的,硬卡的边缘几乎嵌到了骨头里。
“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女人抬高了声音,“我们这里不欢迎哨兵和向导。”
陈寄感受到了灼热的视线。其实原本一番动静就已经吸引了周围人们的目光,只是此刻,他感受到周围的视线随着女人的话语,变成了愈发明亮的探照灯,照在他和李闻朝的身上,无处可逃。
李闻朝沉默了一会儿。末了,他侧过头,看着陈寄。
“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烧烤店。
陈寄感到一阵挫败和歉疚。李闻朝看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责备,相反,甚至还有些许歉意。这仿佛是在他的脑子里如同挖雪糕一般刮了一勺一般。他本希望自己可以是那个值得李闻朝打破规矩的人。可是,他完全搞砸了。
忽然,他的精神屏障传来一整共鸣般的震颤。李闻朝的精神触须碰了碰他的精神屏障。李闻朝只是照常行走着。三层依旧人声鼎沸,通往电梯的主干道上人流络绎不绝,但是没人知道李闻朝拍了拍陈寄。
“你不用自责,”他开口说到,“这是一个意外。“
“这就是我的问题,“陈寄说,“如果我的精神屏障再牢固一些——”
“那也是我的问题。”李闻朝打断他,“作为老师,作为成年人,作为向导,我没有把握好未成年学生的状况,这是失职。这顿饭,只能以后再请你吃了。”
陈寄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他冷静了片刻,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李闻朝思考片刻道:“一些不到位的沟通,一些歧视,一些过多的感官刺激,还有……一些已经被遗忘的创伤,这都是原因。”
“不要多想了。”他又说,“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想今天的事情了。”
陈寄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路无言。但他发觉李闻朝似乎有些不放心似的,一路将他送到了宿舍楼下。于是他还是忍不住将藏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
“李老师,你是不是在我的精神领域里看到了什么?”
李闻朝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他说,“有一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陈寄不便在追问下去。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低下头,但是他没有。他看着李闻朝的眼睛:“我真的很抱歉。”
而李闻朝——李闻朝的回应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并非精神触须,而是实实在在地拍了拍他。陈寄这时候发掘自己并不讨厌他人突然的触碰。他回过神的时候,李闻朝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他打开手掌一看,是一个指南针。
“运动会那天在训练场捡的,”李闻朝言简意赅地概况,“当时就应该给你了,但是你雪盲了,一时间忘了。就用这个做暂时替代的奖励吧。”
陈寄茫然地站在门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快回去吧。”李闻朝说。
13
生活很快归于平静,运动会,争吵,仿佛完全就是小小的插曲,轻轻掠过了。说到底,陈寄还只是一个一年级的学生,他的生活中也难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再怎么样,日常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袁榕波因为在课堂上看小说,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被收了好几次,他不得不去想图书管理员道歉,又向教官赌咒发誓绝不再犯,这才应付过关。陈寄在精神屏障的建设上多下了几番心思,让马教官公开表扬了几次,倒是让他在范文之面前扬眉吐气了几天。但是一到大考排名,隔壁班的白瑭依旧名列前茅,范文之都比不过她。李闻朝的课依旧每周一节,依旧有他经典的拓展内容,依旧有学生抱怨,陈寄依旧在每节课后试图和李闻朝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李闻朝则依旧克制地回应他,仿佛聚餐中的闲聊从没发生过。
但是陈寄依旧觉得有些事情变了,比如说,李闻朝不完全抗拒回答自己的私人问题,这反倒让陈寄有了一些意外的收获。比方说,他从李闻朝这里了解到,与哨兵不同,向导们面对可能经历的“强制分配”,是存在抵触态度的。强制分配,是组织上要求资质一般的向导与哨兵结合,已达到组成搭档更好的执行任务的目的。虽然向导在精神力上处于支配方的地位,但是由于与哨兵悬殊的体能差异,导致向导普遍对陌生的哨兵有恐惧的心理。再加上一旦结合,哨兵也可以通过精神力操控向导,这样一来向导的优势甚至会削弱。更重要的是,作为对情绪更加敏感的向导,精神空间乃至思维对于另外一个陌生人完全敞开,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而陈寄和他同龄的哨兵,则多半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李闻朝在课上没有具体讲解这些,课后倒是随意地讲细节告知陈寄。陈寄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李闻朝乐意与他分享的不止是一个事实,而是他本人的感受,只是隐藏在了普遍的情况里变得暧昧不明。
而李闻朝的这点小小变化,能让陈寄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多出不少乐趣了,尤其是想到李闻朝绝不会对范文之如此,他就更加得意了。在每堂课后,他能小小地独占李闻朝一刻,这是他隐秘的快乐来源。至于李闻朝是否也会对白瑭如此,他选择不去思考关于她的事情。
所以李闻朝突然在下课前宣布下周课程取消,改成自习,这件事就足以在陈寄平淡的生活里激起一整不小的水花了。属于他的十分钟,在下周就要缺席了。
课后他又照例蹭到李闻朝身前。李闻朝前脚踏出教室的门,后脚他便追了出来。他随口问了一个关于课堂内容的小问题,思维却又飘到李闻朝请假的事情上了。李闻朝也照例耐心地回答他,陈寄点头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开始思考怎么样才能从李闻朝嘴里套出请假的缘由来,但是考虑再三,他突兀地决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他要把这个问题作为一场小小的赌博。这是一个介于学业和私人问题之间的话题。如果李闻朝回答了,就说明他们确实变得更加熟悉了。
所以当李闻朝在问“我讲解的清楚吗”的同时,陈寄立即问道:“李老师下周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工作上的事情。“李闻朝回答,”有些别的任务要做。”
陈寄脱口而出:“什么工作?”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闻朝。但李闻朝却偏过头,没有再看他,然后轻描淡写道:“测试我精神力的攻击范围。学城的直径不够,需要上荒野。有一些流程要过,所以下周我就不来了。“
李闻朝倒是爽快地全盘托出。陈寄想到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知道李闻朝是攻击型向导的缘故。若换了别人,不,若换了别人,李闻朝不见得会告诉他们这些细节呢。他一边惊讶于李闻朝精神攻击范围之大,一边调笑着开口:“荒野上的工作很危险呀,李老师带上这个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李闻朝送给他的指南针,双手奉上;这个指南针已经在他的口袋和手心里待了月余了,金属壳被握得相当暖和,就这样躺在他的手掌上。这个行为倒是相当的不得体,无论是从礼物的来源来看还是礼物的用途来看,都相当的奇怪。陈寄也不期待李闻朝收下,要是李闻朝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自是有一套说辞,不过实际上,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氛围适合他稍有冒犯地油嘴滑舌一番。似乎这样,李闻朝淡然的距离感就会被他再消解一些。
但李闻朝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捏起小指南针,挂在了腰侧挂着的小挂扣上。那里本来应该挂身份牌或者钥匙一类,李闻朝倒是什么都没放,只是让挂扣孤零零地待在裤子上。那个挂扣少见的小,是普通D形扣的一半,出现在李闻朝的身上,有一种精巧的美感。现在多出了这一个小指南针,倒是多出了几分违和感。
陈寄一愣。李闻朝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没想到李闻朝收礼物也收得爽快。“没。”他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白瑭不会也送你礼物了吧?”
话说出口,陈寄才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他本来还殷切地凑到李闻朝身边,现在不由得悄悄将自己的肢体收回了一些。李闻朝好像也感受到了这种尴尬,这是一个回答是与否都相当奇怪的场合。少顷,李闻朝开口:“白瑭做什么和你没有关系。”
“哦,”陈寄说,“好的。”他本来还想故作乖巧地加一句,老师说得对。他想要把这种尴尬的气氛拉回原先调侃的氛围中。但是李闻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收了声。但是李闻朝也没有退还他他的小指南针,他只是转身离开。陈寄挠了挠头,他忽然又有点分辨不清李闻朝对待自己的态度了。
在此之后,他在没有见过李闻朝。如同李闻朝描述的那样,或许他确实有行政上的手续要忙,又或许攻击测试有很多准备工作,总而言之,李闻朝既没有出现在教室里,也没有出现在疏导室。陈寄忍不住猜测李闻朝在做什么——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无聊和烦躁。至于烦躁,他将其归结于他和李闻朝上一次的对话还没有真正结束。可是,他说不上来无聊的原因。本来,李闻朝的课一周也只有一次,就算他刻意地去借着疏导的名义去找李闻朝,顶多也只能一周之内额外再见他一次。只是少了至多两次见面的机会,不足以造成任何对于他生活的影响。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报复性地想到,李闻朝说不定是为了借这次机会,多上几次荒野,或者在荒野上多待一段时间,这才请了整整一周的假的。
荒野,荒野,一个神秘而远比地下城宽广的世界。如果荒野能对陈寄产生致命的吸引,那么他对李闻朝也必然能产生同样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他相信李闻朝绝对能够理解自己,而自己也能理解李闻朝的。他只是和李闻朝一起前往过荒野一次,还是在荒野的训练场里,但是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没有由来地想到,李闻朝就像是他的精神向导一般——李闻朝其实是一只优雅而庞大的怪物,只是地下城太过于狭小而蜷缩,只有在荒野上才能舒展开来。地下城太过狭小了——陈寄想——确实如此。
他一边想着,端着枪械的姿势歪了下去。马教官给了他一个暴栗,他这才清醒过来。“想什么呢?”马教官问,“枪都举不动了?”
“我要做荒野探索,”陈寄梦吟般开口,“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
14
李闻朝在一周后重新出现在了课堂上。他略微赶了一些进度,少提了一些拓展内容。陈寄在讲台下左看右看,试图寻找一些任务给他的老师留下的疲惫,然而李闻朝的表现一如既往。可是陈寄还是觉得有一些不对,他觉得李闻朝好像少了些什么。
——李闻朝身上的小指南针不见了。连带着不见的,还有那个小小的扣。
陈寄感到一整失落。他将小指南针取下来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挂扣也不见了。还是说,干脆,李闻朝把这个小指南针弄丢了?
在荒野的环境里,弄丢一个指南针,好像也是寻常的事情。但是,陈寄想,那可是李闻朝送给他,然后他又送给李闻朝的指南针啊。
就在这种失落导致的心不在焉中,李闻朝点了他的名字。陈寄站起来,显然,他不知道李闻朝问了什么问题,只好傻站着。李闻朝只是说了一句“专心听讲”,又让他坐下了。
不,不止是这样。坐下后,陈寄听见李闻朝又说了一句“课后留一下。”这让他感到更糟糕了。
下课后,他乖乖地走上讲台。李闻朝顺手擦了黑板,看到他过来停了手,曲起手指在讲台上轻轻一弹。陈寄看清楚了,那正是小指南针。
“物归原主。”李闻朝说。“有借有还。”
陈寄从讲台上拾起指南针。他确实没有明说,这是送给李闻朝的。他一时间无言,憋了半天最后说出一句:“那你的挂扣去哪里了呢?”
“弄丢了,”李闻朝很坦然的说,“刚刚出训练场范围的时候下车测试了一次,当时,怕把指南针弄丢所以就取下来了,结果应该给就是摘指南针的时候,挂扣落在灰雪里了。”
“……那还挺可惜的,”陈寄只好说,“这样的挂扣似乎不太常见。”
“是我母亲给我的,”李闻朝说,“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应该已经停产了吧。早知道当时应该多带几个的。”
陈寄说:“或许家里还有?”他想起来自己家里的杂物堆。
李闻朝忽然笑了一下。“回家,很麻烦啊。一般来自普通家庭的哨兵和向导都会隔很久才回家一次的。”
陈寄又提议:“或许能回去找找呢?如果知道掉落的位置的话。”
李闻朝哑然失笑。他拿起粉笔再黑板上画了一幅几乎能称为地图的方位示意图。“你看,学城的出口在这里,而到达这个地点,走过去差不多需要五个小时,所以需要申请汽车。为了一个小小的挂扣打报告上荒野都不太可能通过申请,更别提额外申请汽车了。”
陈寄忽然意识到这个繁琐的审批流程的可恶之处了。规矩都是由人制定的,总是会有考虑不周全之处。他觉得李闻朝这句话格外地正确。一个小小的停产挂扣或许没有什么,可是如果这是一个不能常回家的,来自普通家庭的向导,从母亲那里得到的礼物,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跟何况,李闻朝为了他的礼物,丢掉了来自母亲的礼物,这让他觉得着实有些过意不去。而李闻朝由于审批流程甚至不能返回寻找,这使得他更加心怀愧疚了。
但是,虽然按照规定,私自前往荒野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可是,又有谁说过,规矩是不能被违反的呢?
如果不谈及理论知识,仅仅考虑体术和精神屏障的强度,陈寄在同龄人里是数一数二的,范文之都不是他的对手。自从运动会之后,他的一番苦功还是卓有成效的。向导需要五小时才能到达的位置,以哨兵的行动速度,缩短一小时以上不成问题。荒野的环境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而上荒野需要的护具装备并不需要额外的权限就能够获取到。至于挂扣,使用金属探测仪就能轻松找到。李闻朝的困境有一个及其简单的解决方式。由他前往荒野寻找挂扣,然后悄悄返回。只要没有人发现,那么他就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他想要上荒野,他也想要向李闻朝证明自己有足够的前往荒野的实力。
剩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运行通往地表电梯的电子钥匙。他知道李闻朝有外出的权限。如果能趁着李闻朝不注意拿到他的钥匙,整个计划就变得天衣无缝了。而接下来的周日,似乎正是实行这一计划的好时机。
这个计划让他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着,袁榕波几次三番提醒他不要半夜在床上翻动弄出声音,但是他无法停止在脑海里排练这个计划。首先要预约李闻朝的精神疏导,然后悄悄拿走他的钥匙。然后他只要穿着作训服,乘人不备之时登上电梯就可以了。至于学城附近荒野的地图,在运动会之后他就收藏了几份,如今早已按照李闻朝的示意图标好了路线和目的地。至少这一次,他不会因为判断错方向而走错路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陈寄最不喜欢遵守规矩,尤其是不合理的规矩。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他耐心地做着准备。而在他充分地准备下,本就不多的紧张与不安彻底转化成了兴奋。周日的早上,袁榕波还在睡懒觉的时候,陈寄穿好作训服,带上电子钥匙,悄悄地离开了宿舍。
15.
探索小队前往荒野并不是日常的。按照李闻朝的描述,只有在荒野探索的旺季,才会有多个队伍执行任务,而且还是在气候适宜的情况下。到了研究项目数量不多的时候,学城对于荒野探索的需求量也会下降,整整一周都没有队伍出发或者归队也是常事。而现在,正是淡季,所以被发现的概率大大降低。倒是不用担心在到达地表前就被抓到的危险。
感谢荒野探索的特殊项目,他对于如何前往地表,如何更换护具轻车熟路。他甚至还找了一台金属探测仪,落在雪地里的金属挂扣,他需要这个。
穿越训练场的路只花费了他两个小时。他来过这里一次,因此对一切轻车熟路。他必须尽早返回,不然如果长时间不出现在军校的活动范围内,势必会引起怀疑。所以他决定选择一条捷径。
训练场的常规出口是几个砍伐了树木以供汽车行驶的道路入口——训练场的四周都有大片森林围绕。但是为了效率,他没有选择绕道道这些大路上去:他选择直接穿越树林。
核冬天里的森林是寂静的,树木扭曲虬结,犹如残存的骷髅,树皮呈病态的灰色。在荒野里,一切都是灰色的。地面是由崎岖的树根组成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积雪,脚下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缕缕细小的灰尘,像哀伤的幽灵一样弥漫在空气中。
离开了训练场,就连树林也呈现出了一幅更加奇异的景象:奇怪的真菌在树干上发出微弱的、不自然的荧光,它们附着在树干上,铺满了森林的地面,投射出阴森的冷光,在阴影中飞舞。陈寄怀疑训练场里的树林甚至是有人清理的——或者至少使用了某种化学药物。荧光真菌似乎只应该出现在地下城的工业照明设施之中。地面会颤抖,一些看不见的生物钻到下面;树枝偶尔断裂;变异野兽有时嚎叫声——就连寂静也不是绝对的。
一旦出了训练场——那是被人驯化的荒野,真正的荒野毫不犹豫地显露出它的恶意来。自然的造物们在恶劣的环境下疯狂地生长。日光昏暗,透过层层树影,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他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荒野的造物是一条蛇。实际上,在陈寄意识到这是一条蛇之前,他已经摸到了腰带上的匕首,流畅地拔出,迅速而果断地砍下。哨兵敏锐的感官在此起了异常实际的效用,而军校配给学生们的匕首也是。他没能借到枪械,这是他唯一的武器。寒光闪闪,蛇头从身体上掉了下来,而它的身体也从树枝上跌落在地,疯狂地拍打着雪面,激起一阵灰色的粉尘。
等到试图袭击他的东西断成两截,他才有心去留意那是什么。那是一条因为核辐射而变异的畸形生物。它已经适应了冰雪环境。它的鳞片呈鬼魅般的灰白色,与积雪浑然一体,巨大的尖牙发着寒光,头顶有着蜘蛛般的两排眼睛。无头的动物还在扭动着。血喷得满地都是。陈寄本能地感到厌恶,他用靴子轻推被砍下的蛇头,那个坚硬的东西随即被他踢到了一边去了。他感到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欢迎来到荒野,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转身,继续穿越丛林。
陈寄其实很早之前就意识到狼群的存在了。他过分敏感的听力可以告诉他这一点。这些掠食者成群结队地移动,他们的动作在他敏锐的耳朵里听起来十分清晰,每根折断的树枝和沙沙作响的树叶都表明它们正在靠近。同样的,如果他进行移动的话,对方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当狼群越来越近的时候,他选择蹲下,将自己贴在一颗巨木冰冷粗糙的树皮之后。
狼群正在靠近。他们瘦削而凶猛,它们的皮毛因辐射而斑驳不堪,它们默默地走过雪地,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光。
陈寄的心砰砰直跳,但是他努力保持着缓慢而均匀的呼吸。狼群就在他藏身的几米之外经过。他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仿佛是——一种幽灵。陈寄忽然觉得,荒野上的一切都是被困在这篇土地上的灵魂。有人被困在地下城里,有人被困在荒野之上。几百米外,他能听到掠食者们低沉的咆哮声、爪子下雪的柔软嘎吱声,甚至它们在寻找猎物时安静的嗅探声,狼群幽灵般的呼吸声夹杂在其中。
当狼群中的最后一只逐渐远去的时候,陈寄才放松下来。他感到信心倍增。现在,安全而快速穿越这篇僧零,应该不算是一件难事了。
但是很快,他的笑意消失了。在他试图躲藏的过程中,他快速转移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很不幸地,他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树木曾经是指引他道路的朋友,现在似乎在他周围围拢过来,它们粗糙的树枝像骨头一样伸出来。令人压抑的寂静曾经是他的保护层,现在却让人感到嘲弄和窒息。他缓慢地转身,扫视着荒凉而重复的景象,寻找他来时的路。但是森林没有给他提供任何线索。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如何回到争取额度道路上。
陈寄的脉搏加快了,焦虑从脊背一寸一寸地攀岩而上。每棵树看起来都一样,每条被雪覆盖的小路都难以区分。覆盖着半人高的杂草的岔口似乎不是很好的选择。他的骄傲在荒野显然是愚蠢的。他意识到这片树林成为了一个扭曲的迷宫,而他也成了被困于荒野上不情愿的囚徒。
他开始常识在附近反复地寻找原先的路径。但是没有人为他指路,这是空无一人的荒野,只有偶尔结冰的树枝发出的吱吱声和靴子踩在灰白的雪地上发出的轻轻嘎吱声。突然,他感到自己踩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某种厚厚的藤曼,苍白而光滑,上面只有几根稀疏的浅绿色线条,沾满了某种不知名的分泌物。紧接着藤曼动了起来,缠住了他。不一会儿,还没等陈寄反应过来,四周的藤曼涌了上来,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躯干,把他的胳膊固定在身体两侧。
这是一个生物学陷阱,一些无法在灰雪中补充足够营养的植物加餐的方式。他应该注意的,但,该死,他的理论课学得并不太扎实。他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能避开突然的袭击,但是被动的陷阱,是哨兵引以为傲的敏锐感官不能提前察觉的。藤蔓把他吊了起来,让他无助地悬在离地面几英尺的地方。他的通讯器就在他够不着的地方,无论他怎么扭动或扭曲,都无法把它从腰带上解下来。
陈寄无法联系他人前来救援。他自己又无法摆脱肉食性植物的陷阱。就这样下去,他会首先因为脱水晕过去,然后成为肉食藤曼的加餐。它的消化性液体已经沾满了他的衣服了。他试图挣扎,但是这只会使得他被缠绕得更紧。于是他等待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努力去触碰自己的通讯设备,或者是自己的匕首,然而终究未果。
他开始意识到一件事。荒野上的生命是及其脆弱的,而他并非不死之身。
他会死。
16.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遥远的半透明的棕褐色触手。从树林里钻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头晕眼花了。长时间被固定悬空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件特别好受的事情。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挂在藤蔓上过去了多久了;或许没有很久。但是他仔细看了,那确实是一直半透明的棕褐色触手。快速地在林间穿行。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那只触手的本体。一只巨大的怪物,软体的,绵软的,触手间带着蹼。陈寄看着它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自己面前。
怪物的模样看起来挺滑稽的。它停留在半空中,划着不存在的水。看到陈寄被困在藤曼上,甚至还试图用触手戳了戳。如果被绑在藤曼上得不是他自己,陈寄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笑起来。这个怪物的触手根本无法触碰到藤曼,只是堪堪穿过去,最后落在了陈寄的胸口。
这是一个精神向导。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看间的精神向导,无法与除了哨兵向导之外的物体产生互动。
这个精神向导实在是太过眼熟。陈寄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是李老师吗?”
怪物没有回答他。怪物也不能回答他。但是怪物和他进行了一个精神链接,李闻朝说:别动。
陈寄这个时候想起来,在关于李闻朝的传言里,最响亮的是他一次性抢救了三个出于暴走边缘的哨兵。但另外一方面,他也独自一人在荒野之上,带着三个意识模糊的哨兵,独自穿越了几十公里。他不可能没有遇到任何野兽,任何异状。
远方有人在用长刀劈开杂草。陈寄知道那是李闻朝。太明显了,他听得出李闻朝惯有的步伐。
他没有等很久。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穿着军装李闻朝。他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套向导军装,运动会那天他也穿着同样的衣服。不同的是,他炸了武装带,配了手枪,医疗包也挂在身上。陈寄第一次见到他配枪。他是上尉,他确实是有资格配枪的。
其实见到李闻朝,陈寄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有救了。但是李闻朝沉着脸,于是陈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数三,二,一,然后我会砍断藤曼,你做好缓冲,明白?”
陈寄点点头。
李闻朝砍了藤曼的一个节点,然后刹那间,藤曼松开,陈寄落在地上。即使做好了准备,他还是摔了一个踉跄。李闻朝似乎是下意识地要去上前查看他是否安全。但是陈寄晃晃悠悠地自己爬起来,他又退回了原地。
李闻朝问:“能走路吗?”
陈寄又点点头。
“跟着我,别走丢了。”他丢下一句话,转身朝着砍出的小路走去。
陈寄很难想想李闻朝武装齐全又拖着长刀的样子。但是他目前暂时还不敢说话,只好安静地跟在李闻朝身后。李闻朝的步伐不快,但是今天他走的格外地急。陈寄感到一种诡异的寂静。雪花从叶子上落到雪地上,发出沙沙声。好吧,他自我安慰,至少来找他的是李闻朝,他应该还不算闯下弥天大祸。
李闻朝很快带他走出了森林。显然他是从训练场外进来的。小路的尽头停了一辆银色的皮卡,军用型号。李闻朝自己开门,爬上驾驶座,发动汽车。
陈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李闻朝敲了敲车窗,比了一个“上来”的手势。陈寄这才如梦初醒地拉开车门,爬上副驾驶的位置。
李闻朝锁上车门,并未打算发动汽车
“手臂抬起来,平举起到肩膀。”他说。
然后他有要求陈寄弯曲膝盖,握拳,转动脖子,弯腰。过了一会儿陈寄这才反应过来,李闻朝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你可以直接问我的。”他说
李闻朝没有回答他,坚持要求他照做。
“接下来我会检查你的精神状态。”李闻朝说。
没有触摸太阳穴,没有准备时间,李闻朝直接用精神力敲碎了他的精神屏障。他的精神空间一览无余。李闻朝检查了一遍,最后略微复原了部分精神屏障,然后退出。
然后他伸出手。“我的电子钥匙呢?”
陈寄默默地将钥匙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李闻朝泄愤般将电子钥匙塞进了口袋里。他抬头看着陈寄。陈寄不合时宜地观察到,李闻朝又把头发扎起来了。仿佛初见的模样,只不过现在生气的人变成了李闻朝。
他仍旧没有发动汽车的意思。李闻朝往座椅的靠窗的一端一靠,颇有一种审问犯人的气质。“说吧,”他说,“为什么私自上荒野。”
“我以为没有那么危险,”陈寄嘀咕,“我以为我已经接受了足够的训练了。”
“就算是接受了充足的训练,独自一人进入荒野也是及其危险的,何况你这个一年级学生。”李闻朝冷冷地说,“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陈寄低下头。“我是来找东西的,”他说。“你的挂扣。”
李闻朝紧缩的眉头一瞬间舒展开,他的眉毛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沉了下去。“你找这个做什么。”
“那是你母亲给你的,而你已经七年没有回过家了。“陈寄抬头看着李闻朝,“。我希望你能有个能让你想到家的物件。”
李闻朝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瞬,陈寄想起来,他上次出现类似的表情,还是在他当着全班的面说李闻朝过于热爱自己的教学事业的时候。他看上去很悲伤,但是却有扯出一个笑容。
“我和家里断联七年了,自从知道我成了向导后,他们就再没联系过我。”李闻朝说。他发动汽车,在发动机的噪声中,他低声道:“我早就没有家了。”
陈寄无言。他忽然发觉自己很多时候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李闻朝的生活,他只好说:“我很抱歉。”
他不知道自己抱歉的是什么。或者他做这件事,连同最开始的动机,本来就是错的。
李闻朝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说:“你先睡一觉吧,折腾了一天,应该也挺累的。”
陈寄刚刚想要抗议说自己不困,李闻朝似乎用了什么疏导技术,强行将他调整到了困倦的状态。他在副驾驶上混混欲睡,发动机发出令人安心的轰鸣,窗外雪花飘落。皮卡车再荒野上飞速驶过。李闻朝说,睡一会儿吧,醒来就没事了。
就在他坠入梦乡之前,他听见李闻朝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但是他不清楚那是否是自己的梦境,亦或是幻觉。
17.
早上八点钟,陈寄从床上醒来。他猛地坐起来。袁榕波站在他身边,瞪着眼睛看着他。
“要迟到了!”他说。
陈寄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我没有被问责吧?“
袁榕波抓了抓头发:“什么问责?”
“处罚呢?记过呢?批评公告呢?”
袁榕波的脸上露出了相当困惑的神情。“你在问什么啊?“他说。
陈寄摇着他的肩膀。“我的天哪,”他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你做了什么?你能做什么?你又溜去三层玩了呗,又是李老师带你去的呗,半夜还让老师给你送回来了。”袁榕波说,“你了不起呗,你昭告天下呗。”
陈寄缓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自己的寝室。袁榕波还在催自己去上课,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他几乎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完全是是一场梦境。
他去上课。周一有李闻朝的向导课。可是李闻朝没有出现。他零时请假了一周。本节课改为自习。陈寄开始感到隐约的不安。
第二个周一,来上课的一名新的向导教官。还是一样的流程,自我介绍,在黑板上写名字。这位教官没有引起李闻朝的轰动,不过,他一上课就取消了李闻朝原先规定的期末综述大作业,引发了不少学生的欢迎。
期末,陈寄不出意外地在向导课上拿了A,这是并不是因为他在课堂上表现有多好,而是新来的教官给了所有人A。他在体术方面的成绩也都不错,精神防御方面的分数尤其的高,这是因为他自从精神空间被李闻朝一击而碎后苦练的缘故。不过在品行上,他拿了一个D。陈寄没说什么,他只是收好了成绩单。
他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然后,李闻朝就像是蒸发一样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他再也没有见过李闻朝。
(第一部分完)
第二部分
18
李闻朝离开以后陈寄开始经常做梦。这是一件相当反常的事情,因为与之对应的是,李闻朝没有那么平常地出现再他的日常生活的所思所想里面。但是李闻朝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梦到李闻朝出现在课堂上,在讲堂上来回踱步,从黑板的一边闪到黑板的另外一边。台下的同学昏昏欲睡,只有他还在认真地听讲。李闻朝点他的名字,陈寄站起来,但是他没有听到李闻朝的问题。李闻朝只是说:陈寄啊,陈寄。梦是毫无逻辑的,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场景变换了,李闻朝出现在他的家里,和他的父母交谈着,具体的内容,陈寄听不清楚,只听到李闻朝说,好了,陈寄,我还欠你一顿饭呢,然后他拉起自己的手向外走去。有点时候李闻朝也会出现在他的家庭餐桌上,没有人觉得李闻朝的出现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的母亲殷切地给李闻朝添菜,李闻朝笑着感谢她,而他坐在桌角,理所应当地看着一切发生,就好像李闻朝理所应当的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还有的时候,军校时代和他的中学时代混合在一起,李闻朝从属于普通人义务教育的教学楼里走出,既然这样,李闻朝说,你来当我们的班长吧。他亲昵地拍了拍陈寄的肩膀,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被李闻朝握进了手里。
然后他醒过来,叫醒袁榕波,然后去上课。每周一次的向导课变成了纯粹的教案朗读。新来的向导教官,陈寄都记不住他的名字,他只是称呼对方为中尉。是的长官,没错长官,您说的对,长官。作业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反正这位中尉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他开始在课堂上睡觉,不是因为他太过疲倦,而是因为他实在是听不进去。但是没有人责罚他,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节走形式的课,哨兵们都知道向导是用来做什么的。每当遇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开始想念李闻朝。
但是李闻朝就这样消失了,了无音讯。他有想过要给李闻朝拍电报,但是他甚至不知道李闻朝的地址。他向其他教官打听,可是一提到李闻朝,所有人都一幅讳莫如深的表情,暗示他不要继续打探下去。这对你不好,教官们说。陈寄不知道所谓的“不好”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人生十六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有什么事是不可明说的,那么千万不要去打听,这本身已经是一个警告。其实他隐隐约约地明白,李闻朝的失踪和自己有关,可是没人挑明,没人惩罚他,没有人给他严厉的暗示。他们只是说:不要提到李闻朝。
但是李闻朝还是一次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李闻朝手的在他的手里。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陈寄的心还是忍不住加速跳动。但是李闻朝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李闻朝的手指纤长,摸起来凉凉的,像是雪原上的新雪般微凉,但是不一会儿就会被捂热,变成水融化。好漂亮的水,李闻朝凑过来看他,他的眼睛亮亮的。他不用仰视李闻朝,实际上,他和李闻朝已经差不多高了,实际上,应该还要高一点。李闻朝的头发已经长得能扎起来了,这可是违反纪律的事情,但是似乎没人去管他的头发。黑发里夹杂着银丝,而且似乎越来越多了。陈寄其实觉得这很漂亮,这让李闻朝看上去像是一只灰扑扑的小动物。所以他忍不住问:“可以吗?”
其实他的意思是想问是否可以玩李闻朝的头发。但是李闻朝吻了上来。这个吻很温柔,节奏缓慢,很适合他这样的初学者。陈寄磨蹭了一会儿,唇齿交融,他忍不住反客为主了起来。其实在这方面他毫无章法,他只是像一只小兽一样去咬他。他按住李闻朝的肩膀,不让他逃脱,又无师自通地欺身而上。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他生出了一股进食的欲望。他的啃咬显然让李闻朝应接不暇,而且李闻朝——显然他气短,分开后开始微微喘着气,脸上泛起红晕。陈寄想起来向导的体能通常没有哨兵那么好,准确来说远劣于哨兵。但是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突然腾生了一种毁灭的欲望。
他去拽李闻朝领口的扣子——李闻朝最喜欢穿白衬衫——其实这很糟糕,李闻朝还穿着西装外套,这样一来,他的衣服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了。陈寄他的衣服被从里面扯开,陈寄低下头去啃他的锁骨。李闻朝的身材其实相当地单薄,平时躲在军服或者西装的架子里面,陈寄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明显感受到李闻朝哆嗦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躲开,也没有迎合,只是任由陈寄啃食,留下齿痕,呼吸音略微加重。
陈寄抬起头来,即使是衣衫大开,李闻朝似乎还是显得相当的端庄,陈寄歪了歪头。
“下次可以穿军装吗,老师。”他问。
李闻朝只是短短地嗯了一声。“也可以。”他说,像是回答一个课堂问题。
这让陈寄感觉,无论自己提出多过分的要求,李闻朝都会同意的。
他去解开李闻朝胸前的扣子,手一路下滑。还没解完就伸手进去摸李闻朝的脊背。李闻朝抖了一下,似是要往后缩,但是最后还是挺直了身子,像是特意要将自己呈现给他似的。就好像他偏过头供自己亲吻脖颈一样。李闻朝的身上只有很薄的一层肌肉,很薄的一层,几乎能摸到肋骨;别说锻炼了,他都怀疑李闻朝是否有好好吃饭。这和从一年级就练出一生腱子肉的哨兵可太不一样了。他觉得,仿佛像是哨兵们的刻板印象说的那样:向导是一种脆弱的易碎品。
他没管衬衫最后剩下的两颗扣子。他将衣服从裤子里抽出来,然后手塞进去,捏他的腰。其实这样没有带来任何感官上的刺激,但是李闻朝的脸红了。他继续往里面塞,李闻朝一把捉住他的手。
于是他故作天真地说:“原来李老师不喜欢这样呀。”李闻朝回以一个冰冷的眼神。通常来说他会就此收手。可,其实每一次——每一次李闻朝警告他的时候,他都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所以等李闻朝放开他的手,他就去解李闻朝的皮带。
他几乎是将李闻朝的裤子直接扯了下来,隔着内裤他能看到李闻朝在他的挑逗下已经硬了。但是李闻朝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是这样还是足以让瞪着人的眼神变得软弱无力了。他感觉到李闻朝在犹豫,于是他笑吟吟地说:“可是老师,我已经十七岁了呀。”李闻朝看上去更加抗拒了。
可是首先,事实上是,他已经比李闻朝高了,其次,他是一个哨兵。所以强迫李闻朝做出选择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开始释放哨兵素的时候,就感觉李闻朝开始动摇了。本来这就是欲拒还迎,本来——一定要说的话,也是李闻朝先主动的,也是李闻朝先同意的,怎么能中途反悔呢。哨兵素是相当好用的东西,在学校里,教官们一向强调:收好你们的哨兵素,不要影响到向导。可是如果他故意呢,要知道,李闻朝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向导呀。
李闻朝看上去迷离了起来,陈寄趁机凑上去索吻,他没有拒绝——他只是抗拒直接的性行为。陈寄有些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是一番缠绵过后他悄悄凑在李闻朝耳边说:“可是李老师,我真的忍得很难受啊。”这个时候他一定要称呼李闻朝为李老师,他知道李闻朝会心软的。
李闻朝跪在他的两膝之间给他口交。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刺激了。李闻朝的眼睛低垂着,时不时将落下的长发撩到脑后。他很认真地含着陈寄的东西,他做疏导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神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下次李闻朝给自己做疏导,他恐怕是不能保持冷静了。他忍不住顶弄了一下,对于李闻朝的负担好像过重了。他干呕了一声,陈寄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因此他将李闻朝按倒在床上。他确实没有无师自通,但是这都是生理课上会学的,性行为是结合的必要条件,无论对象的性别。虽然他没有想到这一项技术率先应用在了李闻朝身上。李闻朝很柔软,里面也是一样的柔软。只是简单地抽插就会发出惊人地柔软地声音。天,他其实一直以为李闻朝是一块冰冷的灰雪,冻硬了踩实了,反复结成冰块。但是灰雪结成的冰块脆脆的,一踩就变成一地碎屑,而且,冰是会化成水的呀。
李闻朝像是水一样缠绕着他。他其实——他只是动情地抱着陈寄而已,准确地说,他只是将手放在了陈寄的脊背上,犹豫着触碰了一下。换一种叙述: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接受了。他默许了。或许李闻朝会觉得二十四岁的老师何十七岁的学生做爱是一件相当出格的事情,但是陈寄不会这样觉得。陈寄会一边顶着他一边喊他李老师。他的性格其实一直相当恶劣,只是在李闻朝面前显得只是过于活泼罢了,但是如果给他一个机会,只要有一个机会,他会让李闻朝融化的。李闻朝会融化,他会浸没在李闻朝之中,而他不会窒息,只会因此繁盛。
于是他产生了一种恐慌:李闻朝会像水一样从他的身边溜走。他抱紧了李闻朝。这看起来相当奇怪,他抱着李闻朝,毫无技巧地去插入他,猛烈地,破坏性地,报复似的,嘴上说的确实不要走。李闻朝很费劲地挣扎出来,他看上去相当疲惫,他似乎并不能在同一个姿势下坚持很久。他试图去摸摸陈寄的头发。陈寄给他换了一个姿势,但是仍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他开始胡言乱语地诉说自己有多么想念对方,说一些曾经不敢想的话题。他在所有能想象到的地方操李闻朝,他将他放在窗台上,抱在怀里,按在课桌上。李闻朝一开始试图回应他,但是他逐渐支撑不住,他开始发出无意义的低吟,后来变成待着哭腔的叫声,最后连气音都不剩了。他先是什么都不做,然后开始胡言乱语地求陈寄操他,最后开始哭着求陈寄让他休息一会儿,但是陈寄只是会把他抱到床上躺着,然后接着干他。
李闻朝甚至发不出声音了,过量的快感积累就是会变成这样,陈寄想,他把李闻朝抱起来。李闻朝已经高潮了好几次,整个人湿乎乎的。李闻朝只要变成这个样子就绝对不会离开他了,他心满意足地想着。李闻朝钩住他的脖子,头朝着他的肩上靠,一股湿漉漉的热气落在了他的脸颊边。
下一秒,排山倒海的精神力扑面而来。陈寄差点跌倒——他仰面跌回床上。李闻朝骑在他的身上——其实应该是趴在他的身上,因为李闻朝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精神空间里——李闻朝毫不费力地敲碎了陈寄的精神屏障,然后钻了进去。李闻朝说:我想要结合。
他说:我实在是太累了,和我结合吧。他哭着说。
实际上李闻朝没有哭,他累得几乎快要昏迷了。但是精神空间里巨大的情绪袭来。再接下来是:不要和我结合,你要是敢我就杀了你。还有更加温和的:求求你不要。一个哀求的神情,比李闻朝所能表现得更加生动。
陈寄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然后他发现李闻朝确实在流泪,只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哭了。哨兵和向导的体力差距是悬殊的。陈寄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放任自己不顾对方状态地玩他。他把李闻朝抱在怀里,不知所措地,轻轻地拍打他的背。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只有十七岁,似乎不是一个合适地人选。但是他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拥抱着,他觉得这个拥抱能持续到永恒。
然后陈寄醒来。他发现自己的裤子湿了一片,又发现自己在哭。这是128年的夏天,李闻朝消失在他生命里的第一年。他意识到自己早就喜欢上这个只是任教了一个学期的,有那么一些特殊的老师。在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里,他忽然同时体会到了恋爱与失恋的滋味。天哪,他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脸。他甚至想不起来要检查自己的结合热是否发生。他只能想起来:他不知道李闻朝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恋爱应该如何开始,或者结束,或者当它从未存在过。
这是128年的夏天,世界和平,粮食充足,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