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四点二十五分,李闻朝从睡梦中惊醒,他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黑影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向他靠近。一瞬间,他认出了那个黑影,他从床上跳下来,拉开抽屉取出手枪,瞄准了黑影,黑影连忙举起双手,还不忘拍开顶灯的开关,他大喊:“别开枪!”灯光下,黑影变成了清晰的人影,李闻朝一愣,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是他端着枪的手丝毫没有颤抖。
“你不是陈寄,陈寄已经死了。你究竟是谁?”
陈寄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甚至把手举高了一些:“我不是陈寄的话,还能是谁?”
房门上的提示灯闪烁了一阵后拉开了,这一阵动静不出意外地惊扰了整个空间站。技术组和科考队的成员们被这这一场面惊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应该死去的陈寄举着手转过身来,尴尬又抱歉地笑着:“抱歉,我刚刚从活跃区逃出,回来后没有报告就来找李闻朝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男朋友要拿着枪指着我。”他对陆知明怒了怒嘴:“你劝劝他?”
陆知明的脸色煞白,他看着李闻朝,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李闻朝端着枪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了。“他不是陈寄,”李闻朝说,“陈寄和我从来都只是同事的关系。”他崩溃地大喊到:“你究竟是谁?”
陆知明看到泪水从李闻朝的眼里滚落了下来。舷窗下,索拉里斯星活跃区的地表蠕动着,塑造出连绵不绝的崎岖的突起,远望去像是一片混合着金黄和赤红的树的海洋。陈寄曾经称其为索拉里斯星的森林。他眨了眨眼,宣称索拉里斯星活跃的地表演化是森林里树木的迭代,或许这些树木就是山的语言,演化和分布由山的形状和构成决定。李闻朝会很无奈地提醒他仅仅用几句俏皮话来解释学术界半个世纪来的未解之谜有一些唐突了。陈寄会对陆志明眨眨眼,再瞥一眼李闻朝,他的意思是:你看,李闻朝又在不合时宜地当小古板了。现在陈寄又在对他眨眼,然后瞥一眼李闻朝。陆知明一时间有一些恍惚了。
但是陈寄确实死了。
科考队到达索拉里斯星空间站的第十天,进行了第一次实地考察。陈寄以及陆知明乘坐飞船降落于索拉里斯星表面的科考站上,而后分别驾驶载具前往索拉里斯星活动的活跃区。在载具飞过那些蠕动着的嶙峋的岩石类柱状体的时候,那些岩石突然改变形状,如同流体一般,将陈寄的载具吞噬了。陆知明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发生,通讯几乎在瞬间被切断了。他不得不立即返航。在这个奇异的星球上,被液态的岩石吞噬,是没有生还的机会的。
好在陈寄看上去至少没有敌意。将他和精神崩溃的李闻朝分开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当他好声好气地哄着李闻朝把手枪交到自己手上后,李闻朝忍不住缓缓蹲下,把头埋进膝盖里,失声痛哭。陈寄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但是陆知明一把拦住了他。“我想,”他说,“我们还是应该先带你做个检查。”
检查的结果不出意料。显微镜下的血液样本呈现出一种非生物状的排列。“不管这是什么,至少这不是人体细胞。”医生总结,“我没有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而抽血造成的创口几乎瞬间就愈合了。而陈寄本人看上去和医生们一样惊讶,他耸了耸肩:“好吧,我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尽然还能这样。”他似乎接受得很快,甚至开始试图拿自己的身体做一些小小的实验。陆知明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这化验结果,以及他亲眼见到陈寄的载具被卷入岩石中,他会觉得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陈寄本人。至于和李闻朝恋爱的事情,就以他们平日里日常相处的方式来看,如果悄悄地背着同事们地交往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同样有这种想法的还有陈寄本人,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身份。甚至还开始推测起了自己发生变化的原因,和医生辩论了起来。然而这时候李闻朝来了,他的眼眶发红,但是看上去似乎冷静了很多,手上拿着终端。“陈寄。”他喊了一声,然后僵在原地。陈寄从争辩中脱身,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带笑意。李闻朝这才反应过来,躲开他的目光,盯着舷窗。“我查了飞船的日志。”他说,“如果没有乘坐飞船,你又是怎么从索拉里斯星返回空间站的呢?”
陈寄一愣,他尚未出口的雄辩似乎被塞回了胃里。“我不知道,”他看上去相当地困惑,“我不记得了。”
这是科考队来到索拉里斯星空间站的第十五天。在此之前,站点关闭了长达一年的时间。索拉里斯,曾经的科研热点,无数篇论文试图分析索拉里斯对于人类可能带来的文明进步和潜在的价值,索拉里斯星有属于自己的分支学科,索拉里斯星的秘密曾经激发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进行远征考察。然而如今,无法产出任何定论的研究成果使得如今还坚持在这一研究领域的学者寥寥无几,前任科考队留下了对于科考站出现“奇异现象”的语焉不详的描述后匆匆离开。
“奇异现象。”李闻朝说,“我们应该去科考站调取前任科考队的日志。把他也带上。”
他独自一人离开了,留下陈寄一个人愣愣地留在原地。陆知明以为陈寄又要跟上去,但是他没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寄相当落寞而复杂的情绪——如果陈寄还算是一个人类的话。这让他确信陈寄是没有任何敌意的。
2.
即使身为科考队队长,李闻朝并没有绝对的权力来决定科考队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但是显然队长的精神状态也是行动需要考虑的一环。而且,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是,出现了人员死亡的事故,距离这只科考队被召回,应该不会过去太久了。只有李闻朝似乎还在努力地争取科考项目的继续。这让队员们有些拿不准他究竟是因为陈寄的死亡而不愿意离开,又或是有什么别的隐情。而调查清楚莫名其妙出现的陈寄的来源,比起继续考察计划,显然更为合理一些。
飞船缓缓地降落。从科考站的方向来看,活跃区蠕动的岩石在平视的视角上看去,更加像是一片延绵不绝的森林。陈寄饶有兴趣地看着活跃区,一如既往。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陆知明立即阻止了他。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
陈寄看起来想问为什么,陆知明比了一个在嘴上拉上拉链的手势。但是李闻朝突然说:“你看,活跃区是不是像是一片……”
他回过头,陈寄下意识地说:“树的海洋?”
陆知明绝望地掩住双眼,所以他没看到李闻朝其实笑了一下。“你确实很像他。”他说。
对于科考站的熟悉程度,陈寄显然比不上陆知明,只是简单的一整摸索之后,陆知明便找到了储存数据的主机,片刻后便找到了电子日志的储存位置。李闻朝凑上前,开始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陈寄站在他们的身后,最终忍不住上前阅读起来。
日志在及其不专业的脏话中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一整沉默。最终陈寄说:“所以,我是一个幻觉。”
“一个索拉里斯星制造的幻觉。”李闻朝概括,“以我的愿望……或者说欲望作为模板制造的幻觉。”
“我希望你活着,所以你活着回来了;我希望你爱我,所以你会爱我。你是索拉里斯星摄入我的情感后的条件反射。索拉里斯星的影响范围从地表扩大到了空间站,你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李闻朝继续说,“如果树只是山的语言,树不具备自己的独立性。”
他笑了一下,陆知明看出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残忍。“你相信爱可以跨越死亡吗?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他和陈寄都没有再说话。陆知明只好带着沉默的两人回到空间站。
根据日志,索拉里斯星反射出的欲望只能存在于索拉里斯星的影响范围内,这些类人生物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其余几乎与人类无异。而影响范围扩大至空间站,则意味着李闻朝仅仅是第一个被影响的对象,但是绝对不是最后一个。因此在紧急召开的会议上,大部分科考队的成员都表达了对于返航的支持。
“但是我并不希望我们的研究项目功亏一篑。”李闻朝说,“实地科考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诸位就真的不想解开索拉里斯星的秘密吗。”
“你是因为想要解开索拉里斯星的秘密,还是因为陈寄在这里,所以才想留下的呢?”立即有人质疑道。“索拉里斯星的秘密并不是我们一朝一夕的功夫就能解决的。”
“当然是因为索拉里斯星的秘密,”陈寄脱口而出,他吊儿郎当地坐在原来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上旁听会议,“不然呢?李闻朝的理想是什么,各位难道不清楚吗?就算他爱上了……陈寄,这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吗?”
这句话由陈寄来说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甚至盖过了想要为李闻朝争辩的陆知明。陆知明此时此刻着实想要给陈寄的嘴上安根拉链拉上。实际上,对于陈寄本人,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冒出过这个想法。
“我本人呢,”陈寄说,“不知道能不能代表陈寄的意见,但是如果你们就这么一走了之的话,反正我不能离开。刚好这里就有考察基地,我不介意在这里自己干。直到什么时候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消失为止。”
李闻朝——一直以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陈寄——目光也终究落回了陈寄身上。“在这方面,”他喃喃道,“你更像他了一些。”
3.
然而返航是必然的。由于已经有科考队成员将此事汇报,所以返航的日期已经定下了。不管再怎么争辩,于结果而言都是无用的。
因此在返航之前,李闻朝做出了最后一个请求。
他想去活跃区,陈寄失事的坐标看看。
陆知明知道他想要找什么。如果索拉里斯星会因为李闻朝产生一个陈寄的人形,那么也一定会因为吞噬了陈寄而留下什么。如果这些变化还未消散的话,那么尚且可以认为这是遗言一类的东西。作为他们的朋友,他完全理解李闻朝这么做的原因。而陈寄则要求将他也带上。即使已经知道自己是索拉里斯星的产物,他也无法否认作为陈寄的自我认知。自己死亡的地点,似乎对于他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寻找坐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索拉里斯星上的岩石森林一直都在发生变化。好在现在该区域处于非活跃周期,至少再次发生事故的概率大大缩小。
好在陆知明的驾驶技术完全值得信赖。当日发生事故的地表已经成为了一篇空旷平滑的缓坡。李闻朝很快发觉地面上存在一个人影,人影站在缓坡的中间,望着他们。李闻朝问:“可以降落吗?”
显然是可以的。他们在人影不远处降落,距离靠近,李闻朝终于敢做出判断。
站在缓坡上的,另一个李闻朝。
地表在缓缓地蠕动,如同海洋,而李闻朝站在海洋之上,看着他。
李闻朝穿着防护服,背着氧气瓶,第一次踏上了索拉里斯星的地表。他朝着对方走去。
而缓坡上的李闻朝也同样朝着他走来。
李闻朝站在李闻朝的面前。
“你是谁?”李闻朝同时发问。
李闻朝笑了。“我想,我们都是李闻朝。”他说。
“你的梦想是什么?”
“解决索拉里斯星的秘密。你和陈寄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我以为我们是恋人。”另一个李闻朝说。
“如果你这么觉得的话,”李闻朝说,“那就应该是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李闻朝说。
李闻朝想了想,问道:“你想做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我想了解这个星球的秘密,”另一个李闻朝说,“但是首先,我想在这里陪他一会儿。”
尾声
“我觉得这个决定有点奇怪。”陆知明说。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李闻朝说。从飞船的舷窗向外望去,索拉里斯星的表面依旧起伏着树的海洋。“但是他们两确实没有办法跟着我们回去吧。”
“更何况,”李闻朝补充道,“如果他们本身就是索拉里斯星的产物,留在科考站反而不会被索拉里斯星影响。其实我能理解想要撤离的组员的想法,如果有人每天试图说出你内心深处最深的欲望,没有人不会崩溃的。”
“那么你呢?你自己又应该如何自处呢?”陆知明问。
李闻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说,“或许树和山本身都是独立的个体,就算树是山的语言,在被创造出后,就有了自己的自由意志。”
陆知明说:“你知道我没有在问你这个。”
李闻朝又沉默了一会儿。“你相信爱能跨越死亡吗?我仍然不这么觉得。陈寄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是至少我知道他爱我,于我而言,或许算是,没有遗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