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系列之六
仿写《你一生的故事》
summary:在决定论的世界讨论自由意志
很快,你会向他提出那个问题。这是八月底的一天,你去学校报到。酷暑余热未消,你会看到他站在人群里,回过头来看你。你希望你能记住这个眼神,虽然这不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甚至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面,但你把这当做一种从新开始的契机。你想将其珍藏起来,和众多的眼神一起。
他的眼神看上去很意外,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你很高兴你这次依旧向他隐瞒了毕业后的去向,因而得以看到他这样惊喜的神情。你会不断回味这个表情,从你的出生开始,直到生命的终焉。
你第一次见到李闻朝的时候是十五岁,比上辈子晚了几年,这是世界线被重新规划的结果。李闻朝的计划简单到令人发指:将世界线迁移到一条高纬渗透无法发生的路径上去。所以没有大洪水,没有启明中学,没有教育实验。这次你们是高中同学,他会用死水一样的眼神盯着军训时的烈日,逃避般回头,正好撞上你的视线。你会看到死水被撞出波浪,而这或许只是因为你看他看了太久。
当你从他给你留下的邮件(日记,或者遗书)中破解出他的计划时,你看到扭曲缠绕最终分叉的世界线像是树的经脉那样缠绕。高纬碎片像是弹雨那样轰击着,而唯一安全的枝丫则在树木的另一侧。一群蚂蚁逃亡至其上。它们的道路从此清晰,明确,安全,没有任何新的可能性。纯粹的因果律。人类的可能性就此被封死。
你和李闻朝讨论过因果律与自由意志。那个时候你们十六岁,李闻朝是自由意志的绝对拥护者,所以你要和他唱反调。
“或许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你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绝对的因果律确定的,所以未来的一切早已确定,我们只不过在演绎这一切。”
李闻朝挑起眉毛,这会导致他的前额过早地出现皱纹。“但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也不会有知道的可能性。这就像概率会随着已知信息发生改变一样,对我来说,一切皆有可能。”
那时你们在操场的看台上,缩在为数不多的阴凉角落里。李闻朝对体育运动一如既往地不感兴趣。数十年后,言诺会作为言约的女儿出生,一样坐在这个阴影里逃避体育活动。向前推二十年,你会站在启明中学天文台的废墟上回忆你和他的青春。时间的刻度是一把钢尺,对于你而言已经不再适用。你开始拿一把柔软的卷尺,作为标度测量你缠绕的时间。但是在那之前,你想赢得这一场辩论比赛。那年你只有十六岁。
李闻朝一手策划了这一切,但是他自己不用承担回忆的重量。一切皆有可能。但那不完全是坏事,你想,至少你知道他此刻爱你,但是距离他的承认隔着十年或者数百年的距离。因此你会故意凑近他,看他像是被惊吓一般逃离。你能听到他心脏轰鸣的声音。你会快乐地认为,这是他指示你去拯救人类所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我不想给人类社会作出什么贡献。”李闻朝有气无力地说,他又马上补充,“你知道,我不是青春期小孩的那种意思。”
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挂在椅子上,像一件被蹂躏过后随手丢弃的风衣,对于成年人来说不够体面。你在看他的论文,你也知道他是认真的。“但你总得写一个社会价值上去。”你说,“这并不困难。”
你看到他想办法将自己在座位上摆正,但几乎还是摊在上面——现在是一件叠好的风衣。
“我知道,”他说,“我只是现在不想编。”
很多年前,他把有趣作为研究动机递交。那还不算是一篇正式的研究报告,只是一篇习作。那个时候他还是启明中学的学生。这样说其实有失偏颇,因为这辈子的你依然会做一样的事情——你明知这样的文字活不到终稿。但是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乐趣或者反叛。你还知道你会将这事告诉李闻朝,换得他赞许的笑容。
对此你常常感到困惑。你会感到对他不甚了解。他的行为自我矛盾,互相冲突,你越是能知晓他的一切,越是觉得他言行不一,就像是你纠缠的时间和记忆一样,李闻朝像是繁杂而古怪的网状结构,以违反物理原理的方式古怪地纠缠着。你不知道网的中心在哪里,或许网不存在中心。
“或者换一种说法。”李闻朝说,“只要这件事是我乐意做的,就算我没有任何选择,我也同样拥有自由意志。现在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愿意做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说,“但我想你一定不愿意和我趴在这里补作业。”
说这话的时候你的暑假作业还剩一半。李闻朝在抄你做完的部分,而他完成了的作业放在你的桌前。愣了几秒,放下笔,开始酝酿起语言。“首先这还是我选择的,我也可以交白卷,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当然这个理由一定说服不了你。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
你停下笔来听他的演讲。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假设你现在回到过去,就假设中考吧,假设你知道你的成绩能填报一所考分更高的学校,那你会改掉你的志愿吗?”他会这样说。“我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样我就不会……”他还会在这里停顿一下,然后很快带过,“遇到你。所以如果站在未来的角度看现在,我也会因为类似的理由选择继续抄作业。这依旧还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会说,他的话语完全是诡辩。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观点呈现了你当下的处境。你会看着你预知的未来,或者关于未来的记忆,在你的驱使下一步步转化为现实。
第一次约会在车站。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一次约会,但你愿意这么认为。你们确定关系的时候并不身处一地。这次的告白经过了严谨的探讨和分析,最后达成了共识。
你去车站接他,看到他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深色的围巾,呼吸变成了半遮半掩的白雾。他看着你,忽然意识到关系的改变,不知所措。你始终记得这个眼神,看上去像是某种受惊的软体动物,已经挤到了缝隙里,但对于是否要逃跑还没拿定主意。你会给他一个排练过很多遍的拥抱,然后带他去找点吃的。这是一个更加从容的开始,你对命运的安排十分满意。为了这一刻,你愿意小心地恪守命运的启示,你要让预言凝结成事实。
在希腊神话里,妄图避免神谕暗示的厄运反而会将事件朝着神谕的方向推进;科幻小说中,叛逆的主角一次又一次拒绝既定的命运,最后的成果或许可以用平行世界来解释,或者形成因果闭环。但在你的世界里,世界线被你亲手锁死。你在执行这一切的时候,看到了这条世界线时间的尽头,你拿到了命运之书。你怀疑这是李闻朝对于你妄图抛下他前往未来的报复,虽然这样的想法实际上是毫无根据的臆测。
“如果知道所有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李闻朝皱着眉,你们继续着自由意志的讨论,“那也太可怕了。而且那不可能发生,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想尝试违抗,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
是的,你想到,这也许就是李闻朝不会获得命运之书的原因。
“但是,”你说,但是,“想吃冰淇淋和吃冰淇淋不是一件事。”
他停下来看着你。
“你可以想象冰淇淋的味道,想象冰淇淋融化在舌头上的甜腻,想象冰淇淋撞击在牙齿上的冰冷的酸痛。但是就算这样想,你还是会想吃冰淇淋。所以你还是会走进商店,买下冰淇淋。这个冰淇淋会舍不得让你做实验。”
正式举办婚礼之前李闻朝有三次计划临阵脱逃。从“也许我们不用走这个形式”到“我们可以假装这是一次简单的聚会吗”,最后是“至少不要让我当众发言”。但你知道这次他不会逃跑。
你记得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你很庆幸这条世界线允许你们结婚。两个世界线的一切在你的脚下蔓延开来。念誓词的同时,你甚至知道你们不会永远相爱,但此刻的你对誓词的内容深信不疑。再往前数小时,你给他打好领带。他很紧张,呼吸像是颤抖。领结用的是有灰色暗纹的布料。你耐心地整理好,看着他,听他呼吸的声音。从此,你会花很多时间,去回忆那条领带的触感。
有时你忍不住将你们的结局归罪于你的另一段爱情。你们分开得太早,足够让你获得另一段稳定的,契合的关系。你混乱的,只能用卷尺度量的时间,偶尔给予你错误的推论。这是种奇妙的体验,过去与未来同在,谎言是真心的另一面。你看着他,有时候就像是站在时间的尽头凝望,他看向你的每个瞬间都接近永恒。
卷尺贴着你的生命行走,拉得极长,但是此时此刻你依旧年轻,依旧快乐,爱好争辩。你的本性不会因为时间改变。因此你会不断地,长时间地,对于李闻朝的那句话感到惊讶。
那还是初冬,你们还是刚入学的高中生,尚未交好,只是泛泛之交。你忍不住将课堂偶然点起的辩论拖到了课后,拖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发展到对于自由意志的探讨。这场辩论没有输赢。但是他最后会看着你的眼睛。“你有一个苍老的灵魂。”他突然这样说。
“是吗,”你说,“他们也这样说你。”他们指的是你们的同学。
“这不一样。”李闻朝说。
他皱着眉,抿着嘴唇。你的心脏会再次因为曾经错过他的半生而疼痛起来,来自过去的幽灵终于追上了你。命运之书在此处露出了征兆,你知道你不会尝试违背它。那时你距离你第一次遇见李闻朝过去了两个月,或者二十个世纪。
你和他的关系在婚后终结于日常的琐事,争吵以及回避。一个很普通的结局,以碎瓷片,文件和沉默收尾。你会接受这个结尾,正如你站在报道的人群外面看着他,等他回过头来。
他会惊诧地看着你,而这次你会笑着走过去,率先叫他的名字,告诉他你在这里等了很久,然后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你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你知道答案。他看向你,疑惑,好奇,惊讶,连带着一点点竭力隐藏的快乐。然后你走向他。
note
呵呵…….特德姜你害得我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