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系列之一
李闻朝第一人称
summary:于是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过谎话。
我和陈寄从十三岁起就认识了。准确说,我们四个,陈寄,言约,陆知明,还有我从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这里忽略了陆知明,他应该那个时候十岁。我们一直认为陆知明要比我们都小一些,可能福利院记录的信息有误,差了一岁,但也要到他去参加太空军的测试,做了彻底的体检,才查出比我们都小了三岁的。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刚进启明中学的前两年,他的学业总有些跟不上的原因。
在学校里我最早认识的是陆知明,我们住一间寝室。然后是言约,他是一个可靠的小组作业的合作人选,有他在就不用担心自己一个人要干一个小组的活。同样的,你也可以从他那里借到笔记,作业,获得及时准确的习题讲解。他有一种天然的,乐于助人的性格,以至于当我发现陆知明被人欺负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言约求助。直到霸凌的现象被彻底消失的时候,这个特殊的小团体才算是被建立起来。
但是我不记得陈寄是怎么混进这个小圈子的。他和谁的关系的都不错,也就是说,他没有对谁特别的理由。他和言约打篮球,和陆知明打游戏,和我讨论玄而又玄的问题然后跑开,就像是打一场辩论赛。辩论讲究逻辑,讲究说服人的技巧,观点本身并不重要,这就是手段大于目的。陈寄喜欢辩论,这就让我很难确定他持有的观点,让我难以辨认他的目的。
那个时候陈寄会在周末溜进我和陆知明的寝室,我窝在床上看书,他就坐在我的书桌前和陆知明联机打游戏。陆知明刚刚因为离开福利院外出上学,初次有了自己的电子设备,和陈寄很能玩到一块儿去。我对他们的叫喊声充耳不闻,陆知明试图拉我下水,于是我趴在床边的护栏上往下看了一眼,看到电子屏幕上技能特效像是闪光弹一样飞过。我说我对游戏不感兴趣,其实我是担心自己手指反应不够快,容易输掉游戏。但是“不喜欢”总是比“不会”更有腔调。
这个时候陈寄忽然抬起头来说:“要不要试试文字游戏?”他看着我,带着一副很平常的笑脸,你分不清他是在强迫你加入还是随口一提。我不由自主地认真考虑了片刻,陆知明尖叫着喊道,你快死了,陈寄,你怎么还不动啊,他这才将注意力迁回屏幕上。
“啊呀,死掉了。”他说。陆知明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然而陈寄似乎并不在意,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没那么在意似的。
在启明学校的第二年,新东方明珠建成了,于是春游的地点定为了这座全新的标志性建筑。在选定建造方案之前,建造一个与被淹没的电视台相同的建筑呼声热烈,然而最终还是选择了全新的设计。往者不可谏,校长说。即便建成了和旧时一样的东方明珠,如今作为浮岛城市的新上海市也不能还原陆家嘴建筑群,往者不可谏。她大概还说了很多别的内容,大意就是我们是从全国各地被层层选拔出来的,未来的栋梁之才,要肩负责任云云。这番说辞,我在启明学校的六年间听过无数遍。这个时候我会悄悄凑到陈寄边上说一句:我可不这么认为。这句话我不会对言约说,因为他似乎真心认同这个观念,而陆知明无条件支持他。只有陈寄会耸耸肩,然后用口型说:是啊。
新东方明珠和东方明珠一样是超高层建筑,虽然做不到俯览整个新上海市,但视野也足够开阔,理论上可以看到远处浮岛之间的水路。那天天气不佳,积雨云挡住了观景平台下的建筑群,我顺势想到阳光遮住了星空,于是我们就被夹在了天地之间,不上不下。
那一年像是一个警示,一个预告,充满了模糊不清的暗示,比如说春游那天的雨水,比如说庄晓的眼疾——她退学后,言约接替了她班长的位置。暑假,陆知明搬进了言约家的客房,我在假期的中途坐车去新上海市见了他们一面。那一年我像是着了魔似的对陈寄说,我一定要找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不知道。似乎命运在那一年就有了定论,只是尚且未被解读,要代到答案揭晓的一刻留人惊叹。
在那个燥热的夏天,母亲和我迁入了新建成的浮岛城市浙江一号,陆知明和言约返回了在新上海市的家,陈寄回了内陆。一整个暑假,陈寄仿佛失联了一般,几乎不在社交平台上透露自己的任何行动,近乎断了与同学的联系。这个时候他就显现出与其他人缘好的青少年的区别了。由此看来好奇心是最为可怕的品质,我曾经希望自己不对任何人类怀有好奇心,因为人类复杂,难以捉摸,下不了定论,得不到答案。但是我无法对秘密无动于衷。
而且另一方面,我有一种特殊的争强好胜的心理,而这唯一的竞争对手便是陈寄。你无法与相距自己太远的人竞争,比如说言约,尽管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优秀的合作对象,然而我几乎能从他的言行中窥探到我们将要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你无法与不在一条赛道上的人比较。我认定陈寄是那个竞争的对手,或许是处于辩论和“是啊”的口型的考量。但是因为我不能判断他的“耸肩”是朝向校长还是我,所以在这场比赛里我天然地处于劣势。但我不相信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我相信他的执念深藏在他故作轻松的外表之下。甚至于,对我而言,揭穿他满不在乎的表情就几乎是胜利的一半。
初三那年,言约竞选学生会会长失利,消失了一个晚上。后来我得到了陆知明恳请我去言约寝室凑合一晚上的消息。我在回寝室去个人物品的时候瞥到言约缩在床头,而陆知明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陪他坐在床上,看到我的时候悄悄对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来我问陆知明他们是否在谈恋爱,他回复了两个字:还没。
我很好奇他在输入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否有过犹豫。
陈寄对于我被赶到他和言约的寝室毫不意外,甚至还反问一句,我还以为他俩早睡过了呢。说这话时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摆弄着电脑屏幕,眼睛被反光的眼镜片挡住。我尽管习惯了他这种近乎玩世不恭的态度,也被他的言论哽住,一时无语。他反而笑出了声,拍了拍床铺空余的位置。要查寝了,你先上来,他说,我给你讲讲言约在寝室里都说过什么。
陈寄把故事讲得轻巧,平日的小事一串就成了有理有据的脉络,言约就被这串好的脉络出卖了。我忽而发现陈寄并非自我中心到彻底无视他人,正相反,他观察得细致。想来这也是他为何显得轻佻却不惹人生厌的原因:他在小心地审视着他人的底线,然后尝试触及而不超过。很难说只是为了有趣,还是用特殊的方式赢得特殊的亲近,但很显然他都做到了。
肆无忌惮的夜谈很容易忘记时间。当我制止陈寄继续八卦的时候,我已经几乎合眼趴在他的床上,快要睡着了,且不愿意下床挪到言约的床上,把床位还给陈寄。最后陈寄认了输,爬下了床。我不知道是被陈寄的故事所影响,还是因为困倦而神经错乱,在他下床的时候我问:“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我听到陈寄嘟囔了一句,然后是被子铺开的声音。陈寄的床铺很软,这是我对那个夜晚最后的印象。幸运的是第二天我没有睡过头导致缺课,不幸的是我的梦里出现了张牙舞爪而肆意妄为的陈寄。
陆知明曾经说过,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那么他就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言约,将他作为人类观察的对象,作为我收集的一组数据。于是,我收集的案例,隐隐约约和我,和陈寄产生了隐喻般的联系。我很清楚,讲这句话的因果颠倒是毫无道理的,只是当我想到陈寄,就会想到那个梦,继而想到陆知明的话语。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将它们穿了起来,悬吊住,一有风吹草动便发出一阵风铃般的脆响。
但,十五六岁时的岁月过得匆忙,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急需完成的事项也太多,我很快便将陆知明的理论抛在脑后了。就像是发生在过去的很多事件一样,沉在记忆的湖泊底部的淤泥里,等待着被打捞而重见天日的一天。
之后的一年里,半个多世纪前大洪水的真相被逐渐公之于众,而人类努力与异常现象共存则要等到很多年后。这一系列异常现象的起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高纬渗透。这一系列问题的解决就留给了我们这些,对于大洪水此等灾难几乎毫无概念的“新一代”。
祖父母辈曾经承担起了重建社会的工作,而父母辈将其恢复至繁盛。老师们常常强调,我们是经过层层选拔而进入启明中学的学生。我们有着自己的天赋,自然也要用这天赋为社会做出贡献,一个人对于社会和他人的贡献越大,他的一生就越有价值,对于我们而言也是如此。又或者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必须接过这属于我们的重担。
纪怀北不喜欢像其他的同事那样,与学生谈论人生的价值。但他也会说,为社会做出贡献,这个目标总是没错的。
那时是课间,纪怀北在和几个学生聊天。纪怀北给我们教化学,上课的时候讲很冷的笑话,留最多的作业,板着脸的样子吓走了一半有志于化学的学生,另一半怕他锋利的笑容。学生对他的评价极度两极分化,而我是他的课代表。那几个和他聊天的同学在谈论校长最近的讲话。纪怀北说,为社会做出贡献总是没错的。
我并没有围在讲台边,和纪怀北隔着半个教室和几颗脑袋。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从自己的座位上抬头大声说:“我觉得一个人的价值并不一定取决于他对于他人的贡献。”
我几乎在开口的同时后悔了。我的话语轻而易举地盖过了教室里的其他声音,所以我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在听我讲一个私人的,违反主流价值观的,几乎是错误的观念。这是彻底的失误。
隔在中间的几颗脑袋让开了,纪怀北问:“那你觉应该取决于什么呢?”
“只能是他自己的决定,而不是他人的影响。”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纪怀北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陈寄坐在我的斜后方不远的位置,当我尴尬地转过头去的时候,他正托着下巴,朝着我的方向坐着,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课后,纪怀北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中午,办公室里只有留下来的纪怀北和我。纪怀北说,以为他人贡献作为目标确实是伟大的。但他这话说的谨慎,不说教,于是我忍不住说起我实在是没法将社会,他人作为自己的目的;比起怎样让人类活的更加幸福,尚未查明原理的高纬渗透看上去更直白,更纯粹。我的想法自私而幼稚,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我对着老师几乎失去条里地胡扯一通。
纪怀北说:“人有很多种活法,其实没有对错之分。”他又说:“但是,想要坚持自己的想法,会有很多困难;尤其是违背主流价值观的时候。”我问,那么老师怎么看呢?
纪怀北说,我觉得你的想法有道理。保护好它。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忽然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蓄发,刚才能扎起来。一个月之后,我把用于遮盖少白头的染发剂换成了白色,收到了一张警告。我无所谓,因为我的头发已经白到不染发也会收到违纪单了。陆知明倒是觉得很稀奇,陈寄在说,哇,李闻朝竟然也有违纪单了。然后他说,李闻朝,你最近好像经常往纪老师那里跑啊。
纪怀北于我,是难得的,来自成年人的肯定。我不能总寻求肯定,但我喜欢在他的办公室附近待着,偶尔。我以为。
我说,我是课代表。
陈寄耸了耸肩:“你倒是挺喜欢他的。”
陈寄不太喜欢纪怀北,却又不得不选他的课。陈寄喜欢引人注目,但和言约那种扎实的优秀比起来,陈寄似乎过于投机取巧了。他喜欢有理有据地抛出与众不同的观点,丢出一些超过他的年龄段的知识,喜欢给他不认可的老师挖逻辑陷阱戏弄他们。这种行为幼稚,无聊,但却不得不承认着实有效。由于他对于自己的言论极度自信,以至于在侃侃而谈时,整个人身上似乎在发着光。
然而纪怀北从未让他得逞过。他毕竟是老师,且多了揭穿学生幼稚无聊想法的闲心。而且他还是长辈。长辈,意味着权力和威严,尽管他很少使用它们。但是这和他的年龄,他的身份绑在一起。有几回,我从纪怀北的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碰见陈寄,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说:“你是不是缺个爸啊?”
我耸了耸肩。我和的父亲的关系确实不够紧密,因为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不少,不少到足以让我产生对于远方的臆想,也不足以让我产生什么亲密之情。陈寄的家庭背景和我一样,我虽然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像我的双亲那样,压着孩子的月份,刚到合法的时机便逃离了婚姻的围城,但我也足够我呛回一句:“你不也一样吗?”
陈寄马上说:“老子不需要一个精神上的爹。”
我很想揍他一顿,但是那时候陈寄抽条抽得快,比我高了一截,俯视着我。我决定用脑子而不是用肌肉,于是我挤出了最尖酸刻薄的话浇了他一通。但是我知道我在气势上输了,我承认了。
我们又和好了,或者不能说是和好;因为陈寄是飘忽的人,这就好像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学习上用过心思,却总之能够拿到极好的分数一样,他假装自己未在用功,只是假装而已,为了他天才的梦想做的小小的伪装。我憎恨他这种虚伪,但我不能阻止他将这种故作轻佻的态度运用在一切事件上,这使得一切变得朦胧且虚幻。陈寄或许不敢裸考,但是这不代表他不聪明,他其实相当耀眼。同样的,他与我辩论,玩闹,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所以我们和好了,有可能,也许。
真正能算是摧毁性的事件在高二发生了。陆知明通过了太空军的筛选条件,在学习的同时进行训练。青训营的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混乱,期间又发生了事故,言约决定给领导提意见——高于校领导的领导。他是学生会会长,又拿了保送资格,正想在高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实践他的领导才干。陈寄主动地入伙,他觉得这件事相当地有趣。所以四个人里面,只剩下我了。
那天我拒绝了陈寄。我说陆知明在太空军测试里的分数极佳,言约说他是官二代不过分吧,而且他还有保送的资格,而你,陈寄,你母亲的资源可以给你抵抗风险。但是我不行,陈寄,我的理想悬在钢丝上。我说,我容不得半点差池。我还想说,我把我活着目的全栓到高纬渗透上了。但是我还没有说这句话,陈寄发声了。
陈寄说:“我理解。”
然后他走了。我知道我会为这件事后悔的。但是我的判断是对的,言约的保送资格被取消了,最终他还是凭着实力考上了原先的那所学校。陈寄的复习受了影响,去了另一所大学。于是之后的四年,我们只剩下偶尔的寒暄。
而四年之后,在研究所分配宿舍门禁卡的时候,我看到了正在等待陈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依旧是很张扬的卷发和黑框眼镜。“博士生?”我问。
陈寄怂了耸肩;他还是和以前那样耸肩:“我到希望我一觉醒来就变成研究员。”
于是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过谎话。